清末以来中国内忧外患日甚,国内民主民族运动风云激荡,浙江是最早感受到冲击的地方之一,革命会党光复会主要成员徐锡麟、秋瑾、章太炎、蔡元培、陶成章等清一色是浙籍乡党,辛亥期间浙江成为革命重要的策源地之一。辛亥潮奔潮涌,浙江迎来了一个空前的思想文化大繁荣时代,许多历史事件在此肇始,不少历史文化名人在此留下足迹。近代浙江各色名人之多、涵盖领域之广一时无出其右,可以说一部民国史,半部在浙江。
在形形色色的浙江辛亥名人中,章太炎可谓一时翘楚,他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是轰动全国的“《苏报》案”主角,是革命党机关报《民报》的主持人…推翻清朝和建立民国他功莫大焉,在名士如林的清末民初他独树一帜,独立特行的个性让其屡屡有惊人之举,狂傲不羁的他喜欢口出狂言臧否人物,世人皆目之为“章疯子”。
有“民国祢衡”之称的他视权贵如粪土,畅言革命不遗余力;有“国学大师”之称的他学问高深,被胡适誉为“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弟子鲁迅赞其曰:“考其生平,以大勋章做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次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换言之,有魏晋风骨的章太炎当之无愧为辛亥灵魂人物,“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第一版
思想启蒙和咸与维新
少有逐满之志
杭州城往西约十里是余杭一个叫仓前的小镇,如今这个小镇以一年一度的“掏羊锅”而闻名。在清末同治七年(1869),章太炎出生于此并度过少年时代。他出生年月正值太平天国起义被镇压的几年,连年战乱使得江南生灵涂炭、田园荒芜,很多世家大族在动荡中衰落。
章家是余杭的士绅世家,其父章(三点水+睿)曾做过杭州知府的幕僚,与余杭知县刘锡彤交好。这个刘知县就是制造百余年来家喻户晓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的祸首,此案平反后章父也遭牵连。家道的衰落使章(三点水+睿)对现实愈加不满,素有民族情结的他逝世前叮嘱儿子:“章氏入清已经八世,先辈入殓都是深衣,穿明代的上衣下服,望不违祖训。”父亲临终托命章太炎勿忘民族仇恨,让他心中种族复仇意识燃起。
浙江自古人文荟萃,清军入关以来民族抗争尤为激烈,反清志士余姚黄宗羲、崇德吕留良等影响深远。入清后雍正、康熙在江南制造了多起文字狱,崇德吕留良案、海宁查嗣庭案、湖州庄廷珑案等血债累累,严刑酷法令士林心寒,然而种族意识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对章太炎影响颇深的还有外公朱有虔,他虽是清末海盐老儒但并不迂腐。外公教章太炎课业四年,使其稍知经训和民族大义,他时常领着外孙回溯起满清在江南制造的众多血案。
章太炎记得12岁时,外公指导他阅读《东华录》,当读到崇德吕留良案时,外公说:“夷夏大防,同于君臣之义。”章太炎问:“前人有此种说法吗?”外祖父答:“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少年章太炎愤然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反满思想在他幼小心灵渐渐生根发芽。
在外公的指导下,章太炎读了《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仇满之念固勃然在胸”。他服膺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本名绛),遂改名绛,号太炎。属于顾炎武的民族仇恨没有时过境迁,两百多年后又在这个江南少年稚嫩的心头疯长。
参与维新的《时务报》
在清末西子湖畔孤山有一间书院名曰诂经精舍,原是雅好文史的乾嘉学者阮元资助的学术机构,这里曾是众多儒生梦寐以求的读书圣地。
光绪十六年(1890)正月,21岁的章太炎在父亲去世后走上孤山,受父遗命师从德清大儒俞樾。太平天国战乱后主持诂经精舍的山长便是俞曲园,他是从顾炎武、戴震、王念孙、王引之等一脉相承的清代朴学大师。章太炎在名师指导之下一心只读圣贤书,七年的寒窗苦读让他打下一生学问的根基。
章太炎是一颗少有的读书种子,俞樾也十分赏识这位学生。章氏在诂经精舍埋首“经籍训诂”,所作几十篇“课艺”均被收入《诂经精舍课艺》,在学术上日渐崭露头角。然而,他终究不是那种躲进书斋安心学问的儒生,甲午战败后穷则思变的思潮暗涌,纷乱的世事已经容不下他一张安静的书桌了。正如章门弟子周作人所说,先生“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这时的他开始主动投身时代的漩涡。
1897年初,整个知识阶层被一场维新运动裹挟,早就加入强学会的章太炎深受变法思想影响,他按捺不住心头躁动告别孤山奔向十里洋场。章太炎入职维新派舆论重镇《时务报》任撰述,这本由黄遵宪、汪康年、梁启超、夏曾佑出品的杂志是近代国人所办的第一本杂志,以宣传维新变法、救亡图存为目的。章太炎一加盟即写出《论亚洲宜自为唇齿》和《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的雄文,使得维新领袖黄遵宪认为“大张吾军,使人增气”。
然而,作为古文经学传人的章太炎虽尊崇变法,却没法认同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尤其不满康南海“托古改制”的牵强附会。心高气傲的章太炎指出《新学伪经考》中错漏,这让奉康南海为“圣人”、“教主”的弟子们难以接收。学问的分歧带来了交往的冲突,双方在这年4月终于把“文斗”升级为“武斗”,章太炎与康门众生大打出手,混乱中梁启超被章太炎抽了个耳光。这次群殴事件让章太炎对维新派失望至极,倔强的他愤然离开《时务报》,先后与人创办《经世报》、《实学报》、《译书公会报》。
办刊频繁也是死亡的频繁,这些小报投向现实没能激起涟漪就无疾而终,让报国心切的章太炎忧心忡忡。无奈之下他像早年孙中山一样投书李鸿章,结果也像中山先生那份万言书一样,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这时的章太炎还是寄希望于治世之能臣,1898年他经夏曾佑介绍被张之洞招入麾下。没想到张之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重的并非章太炎的变革之思,而是想借其古文经学打压康有为的今文经学。由于章太炎时常有“排满”之言,让张南皮对他敬而远之。湖北是呆不下了!一腔报复的章太炎四处碰壁,从诂经精舍出来后就像如今大学毕业生一样,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内心彷徨苦痛,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者谓之何求?
不久戊戌变法如昙花一现,慈禧太后反攻倒算捕杀维新人士,作为前维新派的章太炎为了保险起见于年底远走海角,赴岛内发行量最大的《台湾日日新报》任职。这时梁启超也流亡日本并创办《清议报》,同是天涯沦落人让他们尽弃前嫌,章太炎开始给梁启超的报纸撰稿。1899年6月章赴日,经梁介绍认识了矢志推翻清政府的孙中山,从此他感到吾道不孤。
从诂经精舍到“谢本师”
1900年7月26日,上海像往日一样炎热,唐才常、容闳、严复……维新派名流百余人云集张园。他们不是雅集也不是聚餐,而是在开一次特殊的 “中国国会”。会上唐才常宣布宗旨是保全中国自立之权,不认满洲政府有统治清国之权,而另一方面又要拥护光绪皇帝复辟。
这时流亡日本归国的章太炎站了出来,他大声疾呼:“一面排满,一面勤王,既不承认清政府,又称拥护光绪皇帝,实属大相矛盾,决无成事之理。”可惜在座诸公无一回应。
三日后第二次“中国国会”如期召开,章太炎抢先宣读了《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但唐才常拒绝修改宗旨。章一气之下当众宣布脱社,并剪下辫子以示决绝。辫子是满族人的习俗,当年入关时将髡发留辫上升到“留发不留头”的高度,直到辛亥后很多人仍在为剪不剪辫子纠结,而章太炎早在十多年就能毅然剪去发辫,这在无疑被视为大逆不道。减辫子是章极负标志意义的革命行为,表明他与满清政府的决裂,也与保皇的维新派分道扬镳。
又是减掉辫子,又是频发反清言论,章氏言行已为很多正统的夫子所不容,所作所为也不断地挑战老师俞樾的底线。他当初离开诂经精舍,俞樾为爱徒学业半途而废感到惋惜,没想到日后学生越来越离经叛道。
俞樾算晚清思想比较开明的学问家,但是他是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忠君爱国——君者皇上、国者朝廷也。章太炎已经逾越了传统士大夫边界,让俞樾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必须要和这个学生划清界限。
恰好这年章太炎到东吴大学任教,去拜访在苏州颐养天年的俞樾。没想到老先生见面即破口大骂道:“你不走科举之路可以原谅,但你远离父母陵墓到日本人统治下的台湾是为不孝;你骂朝廷批皇上是不忠,不忠不孝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面对老师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章太炎却不卑不亢地说:“我从先生学经学,今天的经学渊源在顾炎武,顾学不正是要使人们推寻国性,明白汉、虏分别的吗?”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不欢而散。
俞樾所骂无关学术而全在政治道德,而章太炎的“谢本师”也是立足于政治。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后章太炎写下《谢本师》,毫不客气地指责老师:“何恩于奴,而恳恳蔽遮其恶?”
不过章文延宕5年才刊于《民报》,他可能后来觉得此文不妥,便没收入自己文集。俞樾于此文发表次年去世,章太炎哀婉之余作《俞先生传》,虽颇有微词,但通篇都哀悼之辞。
日后章门弟子周作人也曾写过一篇《谢本师》,周作人先说他在思想上深受老师影响,但他反感老师面对乱世乐于通电表立场,特别将“剿平发捻”的曾国藩奉作人伦楷模之事过于荒唐,“已经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周作人声明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希望章太炎善自爱惜令名。
不知章太炎看到周作人这篇文章是什么滋味,是否回想起当年自己谢曲园先生?不过后来周作人也反省,觉得不免有点大不敬了。
二版
《苏报》和《民报》
自你入狱,举国震动
纵观近现代政治史会发现是否做过政敌的牢,通常是一个人政治资本的砝码,像南非的曼德拉、台湾的施明德等,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奠定章太炎的革命地位当属“《苏报》案”,“自你入狱,举国震动,人生辉煌,莫过于此”。而这场牢狱之灾,则是他“自投罗网”。
事情要从《苏报》说起,这份报纸原是上海租界一份小报,1898年由丢了官的江西铅山前知县陈范接办,致力于保皇立宪的宣传。陈不久发现保皇不合潮流,开始关注爱国学生运动。
1902年的章太炎正和蔡元培创办爱国学社,需要找一个言论基地宣传革命思想,而陈范正在为报纸的稿源发愁,他们一拍即合——由陈范每月资助学社百元,而学社师生每天供稿一篇。《苏报》风格为之一变,成了爱国师生革命言论阵地。22岁的学生章士钊被聘为主笔后,更是决心扔出一颗手榴弹轰开局面,纵使报馆被封也在所不惜。
那时18岁的邹容写出脍炙人口的《革命军》,章太炎十分欣赏这位小弟,替他写下热情洋溢的序言并刊于《苏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邹容因为这篇序言声名大震,《革命军》一时洛阳纸贵,但也因此有了牢狱之灾并送了性命。
6月29日,《苏报》摘录发表了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书,命名为《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激烈地鼓吹革清朝的命,指责康有为“满汉不分,君民同治”,光绪帝是未辨菽麦的“小丑”。章太炎直呼当今圣上之名,且斥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在当时不啻惊世骇俗之论。此文一出,举世哗然,革命党人气势大振,保皇党人开始式微。
章太炎“以文乱法”,按照大清刑律当斩立决,无奈租界属于洋人的地盘。清廷密电租界巡捕抓人,陈范等人闻讯躲避,而章太炎得知后并不逃跑,巡捕到报馆搜捕时,他主动迎上前去说:“余俱不在,要拿章炳麟,就是我!”
邹容因《革命军》在报上刊了介绍和序言,也在拘捕的行列,事发后他躲了起来。章太炎却写信给他以大义相招,讲义气的邹容慷慨赴狱。
报纸广泛报道章太炎这次坐牢始末,有人讥笑他不开溜是愚蠢之极,他在《狱中答新闻报》说有意入狱来扩大影响,云:“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与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质皇天后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此番铿锵有力的豪言能和谭嗣同的“变法流血自我始”相媲美。
在租界的法庭上,章太炎、邹容成了被告,原告居然是堂堂的大清国。清廷指控章、邹“大逆不道,谋为不轨”,两人都为自己作无罪辩护。对章太炎指控集中在“载��小丑,未辨菽麦”上,称其“诋毁圣上”;章回应说直呼皇帝名字符合西人习惯,而“小丑”一词则是“小孩子”之意。此番说辞令法官哭笑不得。
最后章、邹分别被判处三年、二年监禁。两人带着刑具押向大牢,一路上市民蜂拥争睹,章太炎笑吟诗句:“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看客们为他的风采啧啧称奇。
章、邹被捕后同囚于狱,章赋诗曰:“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邹容和诗一首:“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 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 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两人惺惺相惜,相互鼓励。
《苏报》案震动朝野,使得原本不明革命为何物的百姓,也知道了有群人在为推翻满清而手胼足胝。章、邹在狱中所做的斗争不仅关乎他们个人命运,也成为当时反清革命运动的组成部分。可惜邹容不堪狱中折磨英年早逝,让章太炎伤心不已。
太炎文笔,可横扫千军
1906年6月29日,坐了三年牢的章太炎刑满释放,那天狱外门庭若市,蔡元培、章士钊、于右任等革命党人早就在外恭侯,周围一些崇拜义士的百姓也聚拢过来,大家都鼓掌迎接英雄的复归。
章太炎出狱后立即东渡日本,受到明星般隆重欢迎。7月25日这天天空飘着微雨,东京同盟会总部神田区锦辉馆2千人的会场座无虚席。有的人站在雨中,有的人甚至爬到屋顶上,人们争睹这位反清志士的风采,大家屏住呼吸在倾听他的演讲。
章太炎站在台上被四周的热情所包围,他即兴发表了激情澎湃地演说,从幼年读史萌发反满之心说起,讲到对排满复汉的信心。他甚至说起自己的外号“章疯子”,对这个非但不以为忤,反倒希望同志朋友都能带点神经病。因为自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
孙中山对他十分信任,委以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重任。章太炎接手《民报》正值革命派和保皇派拉锯战时期,他不断发表排满革命的檄文,连梁启超这样的笔杆子也招架不住。章文文辞古雅,笔锋犀利,立论以经史为据,在士大夫阶层影响深远。章记《民报》的影响日益扩大,在海外留学生中一纸风行,国内一些民众读后如醍醐灌顶,革命理论日益深入人心。
就像鲁迅所回忆的:“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XX’的XXX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XXX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
章太炎的大名和《民报》不胫而走,国民咸慕,翕然从风。文笔所向披靡,抵得上十万雄师,革命风暴就这样浩荡而来。
去印度当和尚
《民报》宜作民声,不宜作佛声,但章太炎任主编期间逐渐倾心佛学,一度认为共和政治有危害,不若专制政治为善。1907年9月发文宣扬《五无论》,孙中山觉得章弘扬佛法是走火入魔。
不久《民报》由于经费短缺几乎关门大吉,捉襟见肘的章太炎每日以麦饼充饥,他派陶成章到南洋去募捐也无功而返。他后来得知孙中山曾得到日人一笔巨额捐赠,而给《民报》只是极小部分,认为这是贪赃自肥。愤激之下将报馆壁挂的中山像撕毁。等到钦廉防起义、镇南关起义相继失败,孙中山落魄地回到东京,章趁机要求罢免其总理一职。
在革命党内讧时,清政府专门派人与日本政府密谋,欲将《民报》赶尽杀绝。1908年10月,日本政府以扰乱治安名义查封了《民报》社。
一年后孙中山让汪精卫复刊《民报》,但作为前主编的章太炎却被晾在一边,他懊恼之下发誓:“此后不再与闻《民报》之事。”并于1909年发表《伪<民报>检举状》,与陶成章等在南洋公布的《孙文罪状》遥相呼应,掀起新一轮“倒孙风潮”。章太炎于1910年2月,宣告原先并入同盟会的光复会重新成立,另立门户任会长。
针对章太炎和光复会的行为,同盟会人群起而攻之,陈其美直接抨击他和清廷勾结。原来1907年冬,对革命失望的章太炎萌生去佛教圣地印度做和尚的想法,但苦于路费没有着落,试图向故人张之洞谋取路费。恰值学生刘师培也要另寻“出路”,他想以老师的名声给端方一份厚礼。不明真相的章太炎给刘师培写信,其中确有与端方谋款之事,是讨借前往印度出家的盘缠。
妻子何震是刘师培和章太炎交恶的关键。交际花何震与表弟汪公权关系暧昧,作为老师辈的章太炎有点看不下去,便私下告诉了弟子。没想到刘非但不信,反而嫉恨章“挑拨离间”。这让章实在大为光火,师生反目成仇。刘师培变节后把章的信影印出来散播,这大大影响了其革命形象。
武昌首义不久后,端方死于非命,作为幕僚的刘师培也成为阶下之囚。章太炎闻讯立即营救,发文以方孝孺比刘师培,将其喻为读书种子,以为他追随端方、出卖张恭只是“小疵”。民国初立,章太炎四处活动从而保全学生的性命。
章太炎与陶成章:风云际会
章太炎与陶成章两人一文一武,是浙江革命团体光复会的灵魂人物。1907 年春两人在东京会晤,章太炎在《自定年谱》“丁未”条下记有“会稽陶成章焕卿时在日本与余善”之语 。
光复会在1904年10月成立,由陶成章与蔡元培、龚宝铨等人在上海发起。章太炎当时因“苏报案”在狱中,致书蔡元培以策动,有学者认为,光复会的定名,与章太炎有关。由于光复会的首领蔡、章两人都是书生,喜欢做学问,不耐人事烦扰,所以联络会党会务实际工作其实是陶负责。章是理论派,陶是行动派,理论与行动相结合,共同谋划革命大业。
陶成章能武亦能文,与各路绿林好汉都有交情,被章太炎戏称为“焕强盗”。陶成章是章太炎信任和欣赏的人。1908年章因脑病发作,他把《民报》的主持权交给陶,由陶主编四期。后来《民报》资金短缺,章也是派陶去南洋筹款。作为同乡同党,章太炎和陶成章在革命理念上相同,在大事上总是步调保持一致,同盟会两次“倒孙风潮”,两人相互配合掀起风浪。
他们反孙失败后另起炉灶,1909年重组光复会,会长是章太炎,副会长就是陶成章。他们不是反对孙中山并非想取而代之,而是同盟会很多理念和做法他们不敢苟同,另外只是想另外举黄兴代之。对于章太炎任光复会会长,陶成章其实觉得并不合适,他认为太炎改为教育会长才合适;而自己做副会长也不合适,他正视自己缺点为不能容人。
章太炎和陶成章两人相知很深,建立了很深的私人情感和革命友谊,但正因为如此陶成章认为章太炎不适合扮演革命团体的主角:“章君太炎,其人并非无才之人,不过仅能画策,不能实行,其立心久远,志愿远大,目前之虚名,彼亦所不愿也。……若以会长处之,用违其才,反碍前进之路矣。”这是不夹私情的公允之论。
民国成立后,光复会成员备受冷落和排挤,陶成章和章太炎与其他光复会成员一样,在新政府并没有得到什么重要位置。章太炎曾力荐陶成章继汤寿潜后担任浙江都督。他说:“焕卿奔走国事,险阻艰难,十年如一日。此次下江光复,微李燮和,上海不举,微朱价人,南京不下。而我浙之得力于敢死队者甚多,是皆焕卿平日经营联合之力。且浙中会党潜势,尤非焕卿不能拊慰,鄙意若令代理浙事,得诸公全力以助,必为吾浙之福。”
陶成章后来竟然被陈其美派人所刺杀,这件事对章太炎刺激很大,直接导致他与孙中山和同盟会裂痕越来越深。由于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实际负责人,章太炎只是一个挂名的不管事的会长,所以陶成章逝世后会员星散,标志着光复会革命斗争时代的终结。
第三版
民国之祢衡
光复汉室,功成身退
1911年11月,武昌首义月余,章太炎从日本归国。作为革命元勋的他虽未参加武昌首义,仍得到革命群众一致的尊重,因为连“中华民国”国号也是他在《中华民国解》一文率先提出,才被广泛传播接受的。
章太炎刚回国就忙着反对孙中山等人设立的上海临时政府。他认为武昌为临时政府可以,金陵有点勉强,上海这种边隅之地万万不可。他认为民国总统论功当黄兴,论才当宋教仁,论德当汪精卫,怎么也轮不到孙中山。在国旗的选择上他也反对孙中山的青天白日旗,他主张五色旗,取红、黄、蓝、白、黑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之义……
次年1月,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最初提出的内阁名单上本以章太炎执掌教育,因遇同盟会内部反对,后改聘其为总统府枢密顾问。但章太炎并买孙中山的账,政府成立后经费短缺,孙准备以汉冶萍公司作抵押向日贷款,立即遭到章极力反对。
章太炎不是故意跟孙中山作对,当初孙中山四本著作如《革命方略》、《赤十字章程》等都是他写的序言,因为没有第二支笔能担此重任。但章与孙两人抵牾由来已久,从在日本办《民报》时两次带头闹起“倒孙风波”,到同盟会和光复会之间恩怨纷争,章太炎一直看孙中山不爽。辛亥后同盟会人不断对光复会冷落和打击,光复会骨干陶成章于1912年1月被刺杀在广慈医院。随着陶案的脉络清晰,章太炎发现竟是同盟会陈其美指使蒋介石所干,相煎何太急,这让他对同盟会大失所望。
章太炎向来秉持“光复汉室,还我河山,功成身退”,这也是当年他和徐锡麟、陶成章等人创立光复会的誓词。光复会自陶成章遇刺后土崩瓦解,章太炎依然坚持光复会的宗旨——主张“革命军起,革命党消”,但另一方面他又开始了新的组党尝试。他和黎元洪、张謇、汤寿潜、汤化龙等相继成立中华民国联合会、统一党、共和党等政党,以期与同盟会以及改组成立的国民党分庭抗礼,这使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在同袁世凯为代表的旧官僚势力的较量中孤立无援。
章太炎多少年来逢孙即反,他那一支“倒孙”大笔没有一日清闲。不过孙中山逝世后,章太炎却有意为其写墓志铭,且不待人请便先放话说:“孙公之墓志只有我有资格来写!”的确,此时论文采、论资历,也唯他一人也。但他又口出狂言说,他写的一个字也不能改。最后国民党只能作罢,中山陵至今没有墓志铭。
时危挺剑入长安
南北共和后袁氏当国,书生气十足的章太炎认为袁世凯有才有力,指望他能富国安邦,复一等国之资格。袁世凯深知革命元老章太炎的影响作用,于是极尽拉拢之能事。1912年5月,章太炎被袁世凯任命为总统府高等顾问、东三省筹边使。俨然成为老袁肱股之臣的章太炎没忘记反对同盟会人,无形中助长了袁氏气焰。
然而,章太炎的幻想很快被现实击碎,随着宋教仁被刺案情真相大白,让他对袁世凯有了清醒的认识。他果断弃官从东北赶到上海,与孙中山、黄兴再度携手,共商讨袁的“二次革命”,又以一支笔参加了讨袁战斗。
“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四处捕杀革命党,并借口商量党务邀章太炎入京。章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仍旧像当年“《苏报》案”一样慷慨赴会。他赋诗云:“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生,不容卧榻有人鼾?”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章太炎被禁期间很多人来说项,袁世凯死活就是不放人,并有所畏惧地说:“太炎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
一向狂放不羁的章太炎,关于他的事真真假假,特别在囚禁期间的各种轶闻举不胜举。比如说他每日大书“袁贼”二字,喝酒必佐以花生米曰:“杀袁皇帝的头!” 当时的《申报》(1914年1月14日)报道略可信服:“章手执团扇一柄,团扇之下系以勋章,足穿破官靴一,在院内疯言疯语,大闹不休。”他一天到晚骂袁世凯是“包藏祸心”,是窃国大盗和独夫民贼。一度以绝食来示威,几度与死神檫肩而过。
小人们将章太炎的悖逆言行告到袁世凯那里,并建议将它解决掉一了百了。袁世凯粗通文墨读过史书,知道曹操借黄祖杀祢衡遭千古骂名,明白身为君王扑杀国士将遗臭万年,所以他装作大度无奈地说,一个疯子,我何必与之较真!
直到1916年6月6日,袁氏倒行逆施称帝百日,在众叛亲离中死去,软禁三年的章太炎终于重见天日。
毕竟一书生
章太炎是革命党中学问最好的,他言行不仅为革命笔战有功,而且亲创“国学”一词延用至今,其《国故论衡》、《�书》、《新方言》等均创获颇多,甚至有人认为他最大贡献不是政治而在学术。的确,他对近代思想学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刘师培、黄侃、鲁迅、周作人、钱玄同、马幼渔、朱希祖、曹聚仁等近代学术大家都是他的弟子。章门弟子是近代学术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章太炎应是大师中的大师。
章太炎能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源于当时《民报》被查封后,他又与同盟会疏远,百无聊赖的他开始在日本开馆授徒,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人留日时常去听讲。每周日清晨几人席地而坐,夫子开讲传统的训诂小学。一帮学生不仅折服于老师的学识和风度,更钦敬他的革命精神。
说起章门弟子,前文所提的刘师培可谓开山大弟子。彼时章太炎在上海办《苏报》,其中反清反满的思想吸引了文青小刘。小刘开始有点崇拜老章,而老章素慕仪征刘家家学,于是两人一见如故,小刘折节成了章门弟子。可惜刘师培变节投清,章太炎与之成了陌路。
黄侃算入门较早的,他东渡日本第二年遇到章太炎。黄侃在学问和脾气上得到乃师的真传,如章一般的狂癫和博学。后来对革命失望的黄侃专心学术,渐渐其革命义举湮没无闻,章太炎在其逝世后撰写墓志铭详写黄侃英雄的一生。
章太炎桃李满天下,就像胡适一样门生众多。但不同的是胡适学生大多是捧胡的,章门弟子很多对老师情感复杂,像鲁迅对章太炎就是一例。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病逝于苏州,“国葬”于西子湖畔的张苍水墓旁,有这位南明抗清志士为伴应不寂寞。章太炎弥留之际叮嘱子嗣:“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跟其父遗训有异曲同工之妙,直到今天章家后人还恪守祖训。
章太炎逝世后国民党把他打扮成“纯正先贤”,有些报刊则贬他为“失修的尊神”,早年革命的章太炎被遮蔽了。这让学生鲁迅实在看不下去,他在逝世前十天,拖着病躯写下《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不怕损老师“日月之明”来鸣不平。
章太炎一生大节无亏,一直以我手写我心、以我口说我心,老革命脾气和旧名士习气从来不改。他骨子里其实是个读书人,并无太多权力的诉求。革命党内像他这样的学问家凤毛麟角,满腹才华的他投身民族救亡的大潮,以笔作枪为反清革命鼓与呼。
他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巨大而深远,正如他自己豪言:“死后有铜像立于云表者即为我章太炎也”!立于云表的铜像目前还没见树立,但西子湖畔先生墓地边建有章太炎纪念馆,算是对他革命精神和学术建树的最大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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