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820),力图削平藩镇的唐宪宗为宦官所杀,穆宗即位之后,乘着连长期闹割据的河北三镇都已归顺的大好形势,下诏裁减各藩镇兵力,希望通过这釜底抽薪之法,彻底解决藩镇问题。并未真正受朝廷控制的河北三镇,一闻诏令,故态复萌,相继再叛。虽然朝廷立遣十五万大军讨伐,终不能取胜,只得放弃。
这也是唐朝廷最后一次,试图消灭河北三镇。
所谓河北三镇,指幽州、成德、魏博三镇,因属于河北道,又在黄河以北,故史称“河北三镇”或“河朔三镇”。如所周知,安史之乱后,唐王朝裂于藩镇,形成藩镇林立的局面。而在这些藩镇中,实力最为强大,最让唐朝廷头疼的,莫过于这河北三镇。
这三大藩镇,长期与中央叫板,节度使由本镇军士拥立,文武官吏不经中央派遣,而由节度使自行任免,税赋截留本镇,拒不上供中央。所谓藩镇割据,实以此为典型。
唐中央也曾多次通过军事手段,打击河北三镇,试图解决三镇割据问题,但均未占得便宜,乃致长庆复叛以后,无奈彻底采取姑息放任的政策。三镇能够横行百余年,究其缘故,实有多方面的因素。
河北三镇在地理上南北相连,东边是渤海,南边为黄河,西边有太行山,北则尽幽燕,形势险要,唐朝廷难以对其形成包围之势。宪宗当初欲对三镇用兵,翰林学士李绛认为,三镇不像西川、淮西二镇那样,“四面皆是国家兵镇”,中气不足的唐廷无法围而歼之,所以一再反对用兵。
更为重要的是,三镇虽然平时勾心斗角,互有觊觎之心,但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因此一旦朝廷对三镇用兵,便“三镇连兵,若耳目手足之相救”,“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元和长庆年间,一镇先归附,另二镇也归附,一镇复叛,另二镇也立马翻脸,就是这一情况的典型表现。
强大的军事实力,是叫板中央的基础。河北三镇养蓄重兵,其总兵力至少在二十万以上。要知道,玄宗天宝时,整个河北道的兵力加起来,才将近十一万而已。而且河北产马,冷兵器时代,最精锐的军队便是骑兵。三镇骑兵总数虽不清楚,但从一些记载来看,每镇至少有数万骑兵,这是一个很高的比例。再者,自古河北与北方善战民族相邻,在长期的对峙、碰撞中,形成了尚武任侠的传统,所谓“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使得这里具备了极好的兵力资源。
反观唐朝中央,虽然在安史之乱后,痛定思痛,组建了直属于中央的神策军,但兵源芜杂。长安民众规避赋役的一大手段,便是挂名神策军,“三辅人假比于军,一牒至十数”。这样的军队,讨伐一般叛乱倒也取得了一些胜利,比如元和元年(806)高崇文率神策军讨西川刘辟之役。然而一对上河北三镇的强兵劲卒,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元和四年(809),宪宗以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率领神策军,会同河中、河阳等道兵马,大张旗鼓,远征成德王承宗。可结果呢,根本没占到一点便宜。在相持数月之后,为了体面地从成德战场脱身,宪宗不得已,只得给王承宗加官进爵。这一仗,彻底暴露了神策军是个银样蜡枪头,因此在其后讨淮西、淄青的战役中,宪宗再不敢让神策军参与,而是用老办法,即调动那些比较听话的藩镇兵马,以藩伐藩。
这种借力打力的办法,看似很美好,但被当枪使的藩镇,一点也不糊涂。他们知道,帮朝廷消灭了骄藩叛镇,下一个挨刀的便是自己,一个个“乐于自擅,欲倚贼自重”,所以出兵不出力,不肯力战。且各镇兵马勾心斗角,难以齐心协力。因此,对上拧成一股绳河北三镇,很难有胜算。军事实力不够,正是唐中央的最大尴尬之处。
唐中央的钱袋子,则是另一尴尬之处。建中元年(780)所推行的两税法,将各州所收赋税分为三份,一份本州自留,一份交给观察使,一份上供中央。从实际来看,两税法之下,唐中央所得的赋税,最多之时,也勉强只有总量的三分之一。
中央财政大为缩水的同时,开支却有增无减。戍守边疆的军队虽然囤田自供,但远不能自给自足,仅西边和北边的方镇,“除所在营田税亩自供之外,仰给于度支者尚八、九万人”。神策军打仗不行,待遇却极为优厚,且皇帝还常施予额外的赏赐,有的已成惯例,如新帝即位的赏赐。穆宗即位,便赏每个神策军五十贯。如此一来,唐中央能够支用的闲钱,实已无多,根本不能支持长时间的战争开支。而用兵河北三镇,可能速战速决么?
与唐中央捉襟见肘的财政不同,河北三镇所在的河北道,有黄河、漳河、滹沱河、易水等河流,贯通其境,不但利于农田灌溉和交通运输,且所冲积出来的广阔平原,土壤肥沃,宜于耕种,加之悠久的农耕历史,使得这里成为唐代全国农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天宝八年,全国屯田所得的粮食为91万石,河北道就占了40万石。此外,河北地区铁、铜等矿产资源甚为丰富,所以手工业也相当发达。
虽然安史之乱使这里遭到严重破坏,但经过人民的辛勤劳动,各镇统治者也非莽汉,招抚流亡,垦荒种田,推行一系列利农措施,使得河北的经济很快复苏。唐末朱温囤兵魏州,不过半年时间,魏博便提供了“牛羊豕近七十万,资粮称是,所 赂遗又近百万”。所以杜牧说,河北各镇“出则胜,处则饶,不窥天下之产,自可封殖”。
三镇雄厚的财力,不但为强大的军事实力提供了保障,且能够支持长时间的军事行动。唐中央那个捉襟见肘的财政,却不行了,战争时间稍长,便“府藏空竭”“国力不支”。所以在这一点上,唐中央也远处于劣势。
安史之乱后,河北诸镇的形成,本就是由于安史之乱期间,边防军队内调平叛,吐蕃趁机进犯,为避免腹背受敌,只得与安史叛军妥协,对归降者既往不咎,且令安史降将分帅河北。其后,趁着吐蕃入寇、仆固怀恩反叛之机,诸降将“各招合遗孽,治兵缮邑”,恢复元气,形成后来的藩镇割据之患。
由于唐朝丢掉了河西陇右,首都长安已经暴露在吐蕃眼皮之下,使得朝廷在用兵河北之时,不得不顾及西北边疆严峻的形势。德宗为了“内靖方镇”,多次派出使臣,与吐蕃修好。但贞元二年(786),“吐蕃寇泾、陇、邠、宁”,与吐蕃的关系又紧张起来,虽在这年平了李希烈之乱,却再不敢动河北三镇。宪宗元和削藩,也是在与吐蕃关系暂时缓和的基础上进行的。元和十三年(818)以后,吐蕃又频繁入侵,穆宗初年三镇复叛,朝廷无能为力,实有此一重因素。
河北三镇既在地势、军事力量、财政方面占优,唐中央又受边疆形势掣肘,自然难以削平三镇。黄巢之乱后,河东李克用、宣武朱温二镇,迅速崛起,形成实力更强大的军事集团,又争相拉拢河北三镇,导致三镇联盟关系逐渐瓦解,三镇割据性渐次弱化。最终,幽州被河东所灭,成德、魏博在当了数十年的墙头草后,于后晋时被肢解为若干小藩镇,昔日的三大雄藩就此彻底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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