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推倒罗伯特·李将军雕像的事件愈演愈烈,白人至上组织自称为真正的美国人,要赶走黑人、墨西哥等少数族裔。讽刺的是,当年南方蓄奴州公民认为自己跟北方人不属于一个民族,不要当美国人,所以才脱离联邦。
19世纪美国兴起一股罗曼司风潮,南方男女了迷上骑士传奇,这股阅读热潮来自于英国小说家司各特。自塞万提斯之后,骑士小说本来已经无人问津,沃尔特·司各特以“文起八代之衰”的运势,挽救了文学体裁,绚烂、新奇的写作技巧,让人耳目一新。
他的作品笔风精细,手法娴熟,以小人物成长为主线,以中世纪史事为背景,夹杂了骑士比武、围攻城堡、聚啸绿林等情节。百姓寻常生活在他笔下如同一幅风景画,宏大叙述则尽显史诗风范。读者很容易代入进小说里的角色,把自己想象成英雄勇士,参加苏格兰起义、十字军东征等冒险故事。现实世界里,工业革命的种子已经在美国生根发芽,纽约、费城金钱滚烫,商业进取精神盈溢。北方流行的是《穷查理年鉴》、霍雷肖·阿尔杰,通俗文学鼓励大众奋斗发财,实现美国梦,尽管这些小说粗制滥造,充斥“知音体”“故事会”的狗血气息,但读者就爱吃这一套。
南方人依旧过着闲适慵懒的农业生活,沉浸于中世纪骑士故事。马克思曾讥讽德国的资产阶级作风老派,将其比作为堂吉诃德:“他恰恰在到处涌现警察和货币的时候,企图提倡游侠风尚。”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美国南部的奴隶主,他们固守过去的礼仪准则,把时代发展阻隔于庄园之外。
南部人相信自己血统高贵,跟北方人没有亲缘关系,他们来自于英国的上流社会,直系祖先就是11世纪占领不列颠的诺曼贵族。而北方美国人的父祖是被征服的撒克逊人,世世代代做牛做马,直到在16世纪的资产阶级内战中成功翻身。保皇派的“骑士党”(Cavalier)战败后,到美洲的南方殖民地避难,那些清教徒平民的后代则迁居北方。两群人在北美荒原上开疆拓土,直至相遇于马里兰。1767年工程师查尔斯·梅森和杰里迈亚·迪克逊勘察探测,划分出南北方的边界线。
梅森-迪克逊线(Mason and Dixon's Line)之于美国的地理意义,如同秦岭-淮河线之于中国。内战之前,扬基佬仅仅是北方人的绰号,南方人自称为迪克逊,两者分属不同的教派,遵循不同的民俗。1834年威廉·卡拉瑟斯的《弗吉尼亚骑士党》出版,诺曼起源论开始广为流传。1863年一个弗吉尼亚人宣称,“北佬是‘五月花号’上爬下来的‘撒克逊蛔虫’”,他们不配和“具备高贵血统的不列颠-诺曼种植园主”有任何“关系”。
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对这股民族情绪,无意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书中苏格兰高地人反抗压迫的故事激发了南方人的想象力,华莱士对抗奸邪的爱德华国王,正如同淳朴勇敢的迪克逊反抗联邦政府。林肯总统曾讲过《汤姆叔叔的小屋》引发了南北战争,如果说文字的力量足够煽起一场动乱,那么《罗勃罗伊》《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担负着更大的战争责任,马克·吐温就将内战的祸端归咎于南方人患上“沃尔特爵士症”
严谨的学者对诺曼起源论嗤之以鼻,英格兰历史上经历多次诸侯征伐,尤其是红白玫瑰战争,原有的贵族阶层几乎大换血。在大航海时代,背井离乡、移民海外的人群无非是破产户、冒险家,还有因圈地运动而流离失所的农民。只有少数新贵受封北美领地,如果真存在什么纯种诺曼底贵族,那也是濒危生物。
除了弗吉尼亚州,很少有人能拿得出详细确凿的家谱,证明自己的祖先是查理一世的骑士党,更遑论六七百年前的诺曼人。在原有的统一政权看来,这是可笑的谬论,但对于反方而言,却是自我身份认同的理论武器。相似的一幕发生在中国客家人身上,他们原本是迁徙实边的底层黔首,却攀附唐宋的门阀世家,脱去秦余汉罪的出身,以河洛正统自居。
美国的南方人把根源上溯到威廉一世,创造了一套谱系:诺曼贵族—骑士党—迪克西。他们天潢贵胄,身带王室血液,是诺曼征服者的嫡系后代。连外国人都注意到南方的独特性,认为这一民族传说是导致联邦走向分裂的潜在原因。1853年,法国的路易斯•菲利普(Louis Phillipe)说,在清教徒北方与贵族骑士南方之间,文化分歧意味着美利坚民族“包含着相互冲突的利益、野心,以及难以平息的猜忌。”
和讲究契约法治、个人主义的北方不同,南部自有一套独特规矩。庄园主和他的经纪人做生意口头协定、非正式的谅解,双方的义务不见诸文字。种植园主可以容忍黑奴偷懒耍滑,磨洋工,小偷小摸,但绝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权威。北方的工人伙计跟老板吵嘴顶撞,是很常见的事;假使在南方,下等人胆敢争辩,那么他的上司会暴怒不已,回击以马景涛式的咆哮。
《被解放的姜戈》里,莱昂纳多精彩地表演出南部人的典型性格——骄横暴躁、胆大敢赌。另一部奴隶制题材的电影《为奴十二年》则不太合乎情理,迈克尔·法斯宾德饰演的奴隶主注重效率,计算奴隶的单位产量,历史上很少有这种精明细算的奴隶主,他更像是个犹太小老板。诺贝尔经济学奖罗伯特·威廉·福格尔曾发出过非主流言论,他认为奴隶制在经济上很有活力,南方奴隶制农业比北方家庭农场的生产效率高35%。
奴隶制在经济上的作用值得商榷,但在毫无疑问地巩固了政治基石,任何一个白人在黑人面前都能感受到“高等民族”的优越感,无论他是僻居山区的贫农,还是坐拥豪宅的庄园主,只要他秉持公义、珍惜名节,便不亏为优秀的盎格鲁族裔。如果是上等人和上等人之间发生矛盾,他们不去找警察、法官,而是决斗裁判。好莱坞的西部片里,牛仔们一言不合、拔枪决斗,这一习气来自于南部绅士,南方人又是效仿自欧洲。
独立战争时期,英法的贵族军官带来了骑士传统,他们私下火拼,南方的上流阶层视之为展示勇气的格斗方法,政治家很快学会采用决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安德鲁·杰克逊总统参加了多次决斗,曾打死过他的对手。南卡罗来纳有位州长曾以决斗过14次而闻名,并且每次都打伤了对方。1830年以后,国内形势渐趋紧张,南部的一些议员还向其北部政敌发起决斗挑战。后者一般都予以拒绝,这反过来又固化了北佬胆小怯懦的形象。
决斗看似你死我活,但实际上死亡率只有20%。决斗不是酒馆里一时兴起的约架打闹,当一个南方人遇到冒犯时,他需要压住心中立刻反击的怒火,发起决斗邀请,故而看起来更有几分绅士风度。有仇当场报不是南方人的作风,双方确定决斗后,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来安排具体事项。决斗当天需要众人做个见证,很少有决斗者挑头部、心脏等要害射击,常常只瞄准四肢或故意打偏。决斗体现了一名男子愿意为名誉而死的意志,而非为了快意杀人。它有一整套缜密的规则,是两个地位平等的绅士精心安排的仪式。鲁莽粗鄙的低等人被禁止进入绅士们的决斗场,总统杰克逊曾遇到一次挑战,结果以对方的身份不是绅士而拒绝。
《独立宣言》说:“人人生而平等”,然而生完之后就不平等了,绅士和庶民的区分由来已久。在英国,绅士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拥有选举、封爵诸多特权。广义而言,这个阶层包括了最显贵的公爵到普通的乡绅。北美脱离大英帝国后,讨论是否应当延续贵族统治,马萨诸塞州的约翰·亚当斯信奉“精英治国论”,他主张保留部分贵族制度,劝华盛顿使用“殿下”“护国公”等尊号。杰斐逊主张赋予更多民主自由,他把贵族分为“自然贵族”和“人为贵族”:古代的社会乃是贵族世袭,统治者继承而来,那是“人为贵族”,毫无进步性;现代社会更好的乃是“自然贵族”,他们接受高等教育,以美德和能力为本。
于是贵族制度被废弃,但贵族的灵魂却存留下来,寄居在绅士阶层。一名合格的绅士必须掌握从打牌到打仗的各种技能,他上马能冲锋陷阵,下马能弹琴跳舞。绅士应当学会品尝美酒佳肴,但不可耽于享乐,追求品位,但不故作风雅。尽管没有授勋、爵位、纹章等外在仪式,生活在其中的人,还是很容易感受到士庶之分的存在。绅士之间聊天用的是古雅的拉丁、希腊语,平民在路上碰到他们要脱帽致礼,教堂、剧院前排的座位总是预留给这些人,更重要的是,议会的席位也属于这些人。
美国的独立革命是一场带有保守主义色彩的革命,而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义。南方利益集团信奉约翰·洛克式古典自由观,他们推动《权利法案》,主张言论自由,反对约翰·亚当斯的《惩治叛乱法》(这部法律禁止人民诽谤总统)。他们的宗教态度中庸豁达,既抵制无神论,也厌恶各种宗教奋兴,摩门教试图在密苏里州发展,被州长驱逐出境。美洲的第一条政教分离法律就是弗吉尼亚州确立。
外人会疑惑,南部绅士何以在建国之初是开明的民主派,而到了内战却成了顽固的保守派。事实上治理南方的同样是这些人没有变,华盛顿和罗伯特·李一脉相承,尊奉相同的价值观。北方的面貌日新月异,在大众民主和工业革命的推动下,进入现代化社会。南方却延续绅士传统,他们宁愿把自己当成一个古罗马人。华盛顿的言行举止时刻都在效仿辛辛那提,杰斐逊、麦迪逊在报纸所署的笔名都是加图、西塞罗、布鲁图斯。英国人G·W·费瑟斯通豪夫到美国旅游,接受约翰·卡尔霍恩的招待。进用早餐的时候,他感觉餐桌上的主人不是美国政客,而是一位古罗马元老。
北部的议员们放下了贵族架子,宣称自己出身卑微,林肯每次演讲都要提到自己是伐木工的儿子。南方人不肯相信,打败他们的林肯是个村夫野子。在民间传言里,林肯的亲生父亲被说成是约翰·卡尔霍恩(南部同盟国的理论设计师),或约翰·马歇尔(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司法独立的奠基人)。征服者其实是被征服者遗落的子嗣,中国人很熟悉这种心态,明成祖是蒙古黄金家族后裔,乾隆帝是海宁陈阁老之子,这类小说演义源远流长。事实上林肯并非无名小辈,他的父亲确实身无一官半职,但林肯没有告诉选民群众,自己的叔伯兄弟都是县长、法官,林肯家族出过不少政治精英,其曾祖和新泽西州长结姻,亲友关系网遍布肯塔基、伊利诺伊、宾夕法尼亚。
南方人不会摆出这种故作卑微的姿态,作家D·R·亨德利说:“南方绅士要的是自己的正直的见解。他们宁愿当种植园里最下贱的奴隶,受监工鞭子抽打,也不愿意成为‘公众舆论的奴隶’。”1840年总统大选,南方的民主党人看不起哈里森,认为他只配喝酸苹果酒,住在小木屋里。而范布伦喝法国葡萄酒,出行家居考究,这才是治国安邦的缙绅风范。辉格党干脆将计就计,把哈里森说成出生在大草原的纯正美国人,小木屋和苹果酒成为竞选主题。最终哈里森以生活朴素,为人正直的草根英雄形象,成功当选。令人惊讶的是,士庶之分非但没有撕裂社会,反倒加强了南部人的内部团结。正如杰斐逊所言,“自然贵族”不是血统传承,而凭借自身努力获得,法律上绅士和平民的权利义务相同。绅士不可能永远是绅士,庶民不可能永远是庶民,阶层具有流动性,南部同盟国的高层里,既有罗伯特·李这类身世高贵的天潢贵胄,也有白手起家的人物,比如总统杰斐逊·戴维斯和“石墙”杰克逊。
区分美国政治立场的,不是阶级意识,而是荣誉价值。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南方人,投民主党的票,相信州权和独立精神,反对大银行和联邦管制。在私德上严守男女大防,有一任陆军部长约翰·伊顿涉嫌婚外恋,娶了情人为妻,南方政治家的妻子们对伊顿夫人集体抵制,拒绝邀请她参加社交舞会,这件事惊动了杰克逊总统,他甚至召集内阁会议专门讨论伊顿夫人的贞洁问题,南部人对道德的敏感,可见一斑。
内战结束后,小部分南方人投靠共和党,效忠于联邦,报纸轻蔑地称呼他们为“孱崽子”(scalawag)。这个词的本义是苏格兰语中的瘦弱牲口。尽管这些人出生于南部,但在正派绅士的内心,他们的户籍早已被开除。叛离变节者遭到社区的唾骂,甚至被称作“白皮肤的黑人”。综合来看,投降派群体良莠不齐,有的纯粹是贪婪小人,有些在内战前就是联邦主义者,不赞同分裂;另有部分人出于策略考虑,主张与北方温和相处,避免更严厉的战败惩罚。
中国人惊讶于美国在内战之后,对失败者的宽容大度,“伪政府”的副总统斯蒂芬斯后来重新当上议员,叛军头子罗伯特·李担任了一个学院的院长。自由派知识分子津津乐道于,西方人的宽容和解精神。事实绝非如此,多数前南部官员虽然躲过了清算,但也绝对不算是安享晚年。
彭德尔顿将军战败后亲自下地,耕种几英亩土地,安德森将军在南卡罗莱纳铁路局当散工;南部第一流文人威廉·吉尔默·西姆斯,失去了住宅、谷仓,而且南方最精良的私人藏书毁于战火;捍卫奴隶制的头号辩护士乔治·菲次休,住在一间简陋的棚屋,和他以前的奴隶们住在一起。总统戴维斯被囚禁在孟路堡,单独监禁在一个永远不关灯的牢房里,拖枷戴镣,获释后在一家保险公司当经理。
林肯死后的半个世纪里,没有一个南方人当过正副总统(安德鲁·约翰逊除外),132个内阁成员里,只有14个南方人,31个联邦最高法院里只有7名南方人,12名众议院院长只有两个,而内战之前,南方人占了这些官职的一半。
即便同盟国垮台有数十年,共和党政客仍通过挑起战争记忆,来攻击自己的对手。在每次选举中,共和党候选人都不断提醒大众,民主党是叛徒,“所有喜爱奴隶制甚于自由的人是民主党人,暗杀亚伯拉罕·林肯的那个人是民主党人……所有豢养恶狗去咬人的人是民主党人……你们英勇的躯体上的每一块伤疤都是民主党人给的(1876年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一次典型复仇演讲)。”直到今天,“黑命贵”组织推倒罗伯特·李将军雕像,当地右翼民兵要捍卫记忆,族群分裂仍然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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