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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同人短篇】新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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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3-05-25 22:22热度:加载中...

【东方同人短篇】新乡

    “我是旧时代的残党,新世界里没有能载我的船。”

    “去吧!不必回头,时代在改变。”

 

  阿求下葬那天,雪下了一夜。多年以后,当慧音站在那座宛如展书的墓碑前,她便想起那场夹杂着纸花的雪。当时的人们都以为,这纸花和哀哭,不过是在怀念一位大家的离世,不过是昭示着一支高贵血脉的断绝。然而在这群旧时代的遗民当中,只有她才知道,稗田家族千年血脉的断绝,已为幻想乡的古典时代点下了句号。那时,幻想乡还处在农业时代,外界的东西,已开始成堆地进入乡中,为了生计、为了一两餐温饱而奔波的人们身边,出现了无数的现代机器和海量的知识;随之而来的,是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以及大批静悄悄入山接受新式教育的青年和少年。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谁都清楚,幻想乡的新时代即将来临。

  三个月后,在行转生第十代传承之礼前,阿求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仿佛如预言家一般,她在冥冥中感觉到,在这之后的世界里,这份血脉的持有者将会陷入不幸。其他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有慧音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因为,慧音至今难忘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因为在第一眼里,她就知道一个琐碎而繁杂的时代,将会对这样的天才造成何等的污染。那是在阿求的成人礼上。那时慧音还在修撰历史,听说新一代稗田家的继承者也已到了加冠的年纪。作为乡里学识和经验最丰富的人,她受邀成为嘉宾,在典礼上盛装出席。她第一眼就看出,在那盛装之下掩盖着的是个干干净净的灵魂,质朴、至纯。仪式过后,人潮散去,只剩下她们对坐。阿求为她倒上第一壶茶,说道:“慧音老师,之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那是她们长达十年的友谊的开始。对慧音来说,历史天才阿求是望尘莫及的存在。她不仅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还有严谨而出色的学术天分。她编撰的《幻想乡缘起》,便是慧音力不能及的存在。与其说是慧音引导了她,不如说是她启发了慧音。在此之前,慧音名义上是乡里学识最渊博的人,然而在历史方面,她也只限于业余爱好,只知不精。所记的只是些乡长乡短的小事,编纂些相当于野史的小东西,显得琐碎而业余,总登不上大雅之堂。直到阿求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和她一起撰稿,和她一起整理史料,和她一起到田间去,到山里去,到馆里去,到生灵与自然紧密结合的地方去。有时她们会用正楷把文章写在纸张上,供乡人传阅——那时人们的识字率不低,寺子屋的课堂上,也时常出现因为没有位置而在窗边围观的孩子。对慧音来说,最幸福的时刻是在一天的编写或采风后,和阿求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摊开几本古籍,对谈幻想乡的历史、以及农间的趣事趣闻,直到伙房的下人来喊,她们才悠然归去。

  对,那大概是慧音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自那之后,已过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是四十年?大概都有可能。她记得不太分明了,毕竟时代在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速度发展着,变化着。在人们当中,大概只有她用蹒跚的步履走进了这个时代。相对于其他很快融入这个社会的人而言,她不仅显得迟钝、保守,还充满怨妇味。最开始那段时间,即使身边起了高楼,水泥地开始铺设起来,慧音依然住在那间寺子屋里,深居简出,在阿求的遗作中细寻当年的幻想乡,那真正蕴有乡趣的地方,那真正令人与土地紧密结合的时代。偶尔才到城市里买些东西,然而每次外出都像探险,毕竟变化太大了。最开始是菜市场没有了,变成了令人目眩的大型市场,再后来,连没有人的商店也出现了。她总不清楚要不要给攒下来的纸币,因为店员总对她拿着的钱不屑一顾。拆迁办的人来过几次,说什么市中心的钉子户,影响市容,不过会给一大笔补偿费,谁稀罕那些东西!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于是在协商后,寺子屋还是作为旅游景点被保留了下来。最不方便的是,家畜、田地都被收归乡有。先是禁了牛和猪,后来连鸡也不准养了。原先还想偷养,结果看到邻居的下场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者不但被课以重税,还被环保组织堵在门前,不得安生了很久很久。时代在用它的方式鞭笞着人,将他们鞭打成适合自己的模样。

  但对慧音来说,身边的环境变化是小事,最主要的变化是关于自身价值的:她的私塾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了。在几年前,城市中开设了用于识字的学院,学生们都已在新式学堂受了基本的知识教育,再也不来她的私塾了。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再没学生来求学。终于有一天,乡里的教育部长从山里坐了车,专门开到寺子屋门前,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径直踏进了寺子屋的教室,围在她的讲台边,和她大谈特谈什么“政府影响”、“文化传承”,最后许诺让她到城里住,让她当教授,到城市里执教。在互相争吵,叽叽喳喳了很久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对方至始至终未发过言,于是便沉默下来,等她的回答。慧音只能怯怯地说出一句:“请先把鞋脱了。”

  就这样,在茫然中,新时代狂暴轰入了她的世界。

  自那之后,慧音搬到城里住了,她的工作是在唯一的大学里执教历史。相比于其他爆满的课程和专业,教历史的老师只有她一个。选课的不多,课上打瞌睡的很多。然而她还是教了下去,与其说是教学,不如说是复述之前的内容。所谓的课程,也不过是念念《幻想乡缘起》罢了,毕竟拿来就可以直接用。伴随阿求去的,还有她那热衷于记录历史的心。她的教学工具仍是古时传下来的黑板,不过在开课几天后便被学生制止了,对方是环保协会里的副分部长。在酝酿了几天后,那天她刚一上课,后排的学生便举起了牌子,上面用鲜红的大字写着:“粉尘污染环境 损害鼻肺”。另一学生举着牌子,后面是:“坚决抵制!”,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处长也抱着臂,站在横幅前面,远远地对她说:“身为老师,要积极听从学生的反馈哦。”于是,在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的课堂上,她终于被对方压倒,第一次使用那令她眼花缭乱的平板。同时,出于教学目的,她也开始使用手机,给学生们发作业,然而总用不惯。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行为上受限而已,那么观念上的冲突,便是不可调和的了。她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她的课上玩手机,打瞌睡还好,可能是学习太认真所导致,玩手机则是对她教学质量的侮辱了,加之学生们的话题总让她心烦,因而她和他们总不太对付。学生群体融不进去,教师群体更融不进去,对方总是讨论化妆品,娱乐圈这些琐屑小事。在慧音看来,这些东西要么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了过于重要的位置,要么把她们卷进了新时代里特有的漩涡——她称之为一锅烂粥。里面充斥着琐碎,繁乱,毫无意义,以及强行加之于无意义上的意义。每当她们和她聊起这些事,都会令她心烦。于是,本来流于形式即可的交往,却经常在生硬的情况下结束。日子长了后,在学校里,她便没有一个可搭得上话的人了。

那种孤独,是把她踢向那里的最重一脚。


  对慧音来说,祭拜阿求是一种逃避,是想要回到过去的可耻失败,但现实还是压倒了她。那天她睡到十点才起床,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终于下定了决心。穿戴整齐,洗漱干净,对镜自梳。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正统正规的教师模样,这身行头,仿佛让她回到了上个时代。她摸了摸用梭织材料制成的领结,不过刚系上便又脱下扔了,刺人,穿不惯。早已准备好的背囊里,只装着手抄的《幻想乡缘起》,吊唁阿求用的东西,以及白纸和羽毛笔之类的文具。没有装着食物,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对妖怪来说,进食是多余的行为,多数是出于兴趣或恶趣味,或者只是为了维持之前的生活状态,而并非必要的存在。

  在临行前,她回头凝视这间房子。这是在寺子屋被推平后,政府补偿给她的房子。单人单户的房子,不大不小,刚好能住。她的房间给人以整洁的观感,各种事物桌子是现在很少见的木制家具,在大扩张后,人们意识到了环保和生态的作用,因而民间的环保组织迅速与官方对接,统统采用最新的材料,以代替木材。桌上开着罐安眠药,标识是直接喷在瓶子上的,已和瓶身浑为一体。纸质文件仍有,但已不多,用几个盒子装着,其中之一,就装着她亲自手抄的《幻想乡缘起》。装笔的也是很少见的竹筒,一方面又是因为环保组织,另一方面是纸质作业已渐渐被淘汰了。百叶窗打开着,由于门常关着,没有对流,空气相当污浊。门边是已经被整理好了的垃圾,她还是保持着过去的习惯,总喜欢在十五的月夜里,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幅阿求的画像,是慧音最喜欢的一幅画,那是阿求多年前委托一位名家画的,用细铅笔绘成,典雅朴素,阿求和她都很喜欢。在阿求下葬后,这幅画便作为珍贵的遗物赠给了慧音。

  对慧音来说,只要这幅画在的地方,那便是家。

  然而,在她眼里,这始终是这个无聊世界里的小小一角。于是慧音带着再无留念的心,嘣地一声关上门,大步离去。

  过道风翻动了桌上的日记,使它摊开到第一页,日期是五年前的某天。熟悉她的人一看便会惊讶,那个笔法中正平稳的慧音,竟然会写出如此狂乱的字。像是魔鬼在她身后捏住她的脖颈,逼她写下一般:

  “阿求,我和你说,时代果然变了,变得你我都不认识了。”

  “人里已经变得不像样了,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几乎是一夜之间被建立起来的,昨天还是小平房,今天便成了高楼大厦。因此,我总疑心当年关于命莲寺的传说是真的。最繁华的是中心城区,基本是七天才开一次,人并不很多,都穿着新奇的服饰,(确也,后补)我每次到那里游览时,都会感觉到一阵无力,天,被高楼割离的天,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总叫我天旋地转,脚步混乱。直到晃进路边的小店,扶着座位坐下,头晕才好了些。

  “我晃进了一家店里,惊魂甫定地坐稳,一个人便来问:‘请问要喝些什么呢?’桌面上的屏幕亮着,排出一个个数字,以及大串的描述,我都看不懂。最后,我结结巴巴地叫他们来一壶茶。他们面面相觑后,向我投来关爱病人的目光,其中一个鼓起勇气,用职业微笑告诉我,他们这里是咖啡店。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永恒的‘静’为永恒的‘动’所取代,对我们来说,这是地狱啊地狱。

  “然而在这样的地方里面,人们不用需要背朝天地劳作,就能获得他们之前所渴望的生活,就能用便宜的价钱在这样的地方里享受他们父辈所享受不到的生活。

  “所以,我大概弄清楚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了。

  “这是为他们打造的乐园。”

  强风又哗啦啦地将书页翻动起来,将它停止在某一页处,这页的笔触更加狂乱。

  “阿求啊,把我也带去吧。我也不再想呆在这个琐碎的时代了,它把我的心灵撕成碎片,却把我的肉体保全。

  “首先是纸质的冲击,那些小崽子更激进了,他们要取缔所有的纸张——所有。见纸就撕,见纸就烧——我拼死把那些原稿藏在了家里,同时,学校那边发了最新的平板,可是那些无限多的页面,总扰人心神,我备课备不好,新时代的东西,虽然很努力地在学,然而还是一概不通。有什么样的魔力,才能在短短几十年里,把这个世界的教学工具从黑板变成平板呢?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其次是那群学生,他们总在课上讨论灵梦和早苗哪个更强,更漂亮,叫很多次都安静不下来。他们不懂,也不会去懂我们所想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家的气息。我想,不过多久,大概就能在四季那里和你相聚了。

  “去,去吧,我要陪你!

  “或是去能让我安静下来的世界。”

  带着这般狂躁的心情,慧音幽魂般地穿过空旷的广场。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已然有电车在穿梭来往。这城市看似繁华,却让她感觉到一阵空虚。虽然巴士很方便,比人和马都要快,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到离人里十里外的魔法森林。然而她并不想乘坐这种现代的交通工具,对她这个古人来说,这种东西未免太过颠簸。况且。她将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能坐巴士到的。她驱动灵力,向上飞去,在高空中,整座新人里在她的眼前徐徐铺开。若非亲眼所见,还是很难想象,原先的小村庄,在几十年的发展后竟变成如此繁华的大城市。无名之丘和她住的地方,并不算太远。

  “我还是来见你了,阿求。”慧音惨然地笑着。上一次来,是多少年前呢?已记不清了。慧音轻抚已被山风吹得光滑的墓碑,垂下头,但那种悲伤,还是令她将几滴泪洒在挚友的墓前。她把吊词拿出,一气读完后,便将那纸页点着,化为墓前的阵阵火星。阿求墓建在无名之丘的山巅,四周围了些矮墙。因此伴随着她的,只有那无名之丘上的风。原先的铃兰早已在那场葬礼前被铲光,被风信子和蒲公英取代。那时的人们说,要给这位大人建个风光的墓园,于是有人想起了无名之丘,于是便在山巅上建起了阿求的陵墓。初时还有些人葬在此处,后来便被明令禁止了。这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加速人们对它的遗忘。

  太阳已过正中,向西边斜去。再过一个时辰,便将决定她去处的时候了。她轻轻地打开那只小小的锦囊,里面是一张卷着的符卡。一般的符卡是用易碎的黄纸和难折的铜片制成,因而或易碎,或难携。然而构成这纸的材质却轻柔似绢。她展开来看,上面是贤者亲笔所写的咒语,悠然的笔法映衬着写者那余裕的心情。

  这确实是通往真正乐园的门票吗?慧音不安地问了问自己,拿着符卡的手微微抖着,心中的烦躁与迷茫再度翻腾起来,因为那串嘲笑似乎再度在耳边萦绕。


  “哈哈哈哈。”妖怪贤者嘲弄着笑道。“你说,想逃别的地方去?”

  如果可能的话,慧音一辈子也不想受此大辱。然而,慧音还是来了,跪坐在妖怪贤者案前,祈求对方的力量。她用余光掠过整个房间,迷途之家也变新了,各式的装饰,大概在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介于新与旧的边界之中,既保留了传统的榻榻米与木式结构,又有着新时代的各式电器与各式装潢,真是新奇。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唱首歌给你听吧。”慧音放下茶杯,低头说道。“如果问我,为何对旧时代如此痴迷,大概可以追溯到大异变开始后的某年某日。那时,村子还是原样,阿求还陪在我身边,天下午,村里来过个乐队,拿着乡里人不懂的乐器,说着乡里人听不懂的话,在人里村口的榕树下,在那片农田的旁边,支起了演唱用的棚子。在那个阴沉的午后,迷住了半个人里的人,他们唱了很多首歌,当时支着锄头的我,只记得这一首。时至今日,我仍能记起,古汉语的修辞和暗喻是把双刃剑,不解其中意味的听者只会沉浸在朦胧美中。总之,在那个午后,那些人操着熟练的日语,在演唱棚里的热浪里,一字一句地把他们的歌词拆解给我们听,最后对我说,‘我们在歌颂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

  于是,慧音用带有九声的古语,哼起了在场的妖怪们从未听过的歌。

    

    

    

    

    

    

    

    

    

    

    

    

    

    

    

    

    

    

    

    

    

    

    

    

    

    

    

    

    

  一曲已矣,四座皆静。虽然是听不懂的语言,但那种厚重准确地传达到了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里

  慧音继续说道:“首先我要澄清一个观点,‘歌颂’与‘怀念’并不等同于‘希望停留’,我想的不是回到那个时代,而是在这个新时代中找到过去的精华,可是,我找不到。我不仅没有再找到那个时代的东西,连新时代也没有我灵魂的容身之地。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地方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未来。”

  “所以,还有在记录这个时代的事情吗?”

  慧音摇摇头。从阿求去世后,她的生活就变成了坟墓——她总觉得自己住在坟墓中,守着阿求的著作,偶尔出去说说幻想乡过去的故事。然而那些几十年前的故事,却已经像上个时代的事情。“这里的历史,并不是我想记录的。”

  “有趣。”失去本真的白泽与历史学家在紫眼中,俨然已是一名小丑。“既然不喜欢,那就把它扭回去咯,怎么不用你的能力去改变它呢?”

  “毕竟,若说这个时代很坏,那并不客观,也不公正。若非得说很好,那又不是我的本心。”

  “原来是向往田园牧歌生活的家伙啊。”紫慵懒地伸了伸腰,丰满的曲线在慧音面前一览无遗,她的腰肢和多年前一般纤细,别无区别,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那怎么不到乡下去呢。”

  “紫,你这是在明知故问。这个时代里,何处没有人的足迹呢?他们把农田赶进了山里的大棚,到冥界租房开居酒屋,跟随守矢的人开发妖怪之山,到地下搞大开发。这世上,还哪有一片净土。”

  “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不过慧音。”紫眯眼看向她。“你貌似变老了。”

  “这很正常,妖怪毕竟是生物,不是不老不死的家伙。”慧音低下头,心里掠过一丝阴影,梳妆时见到的皱纹,时常能从梳子上扯下几根白发……这一切都在证明,她真的开始老了。

  “不,这不正常,你想知道我保持年轻的秘密吗?”紫翻了翻身,把更多的曲线暴露在慧音的眼前。

  “像过去一样,吃小女孩的脑髓?”

  一边准备倒茶的蓝,竖着耳朵听完这话后,瞟了瞟她,只斟满了紫的茶杯。

  “是顺应‘时代’啊,白泽。对妖怪的生命而言,离不老不死其实只有一线之隔,而这一线,便取决于我们的‘心境’。对我来说,在封闭这片地方之后,它便成为了独一无二的乐园。只要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处在幸福之中,对我来说,便没什么两样。至于你,既然觉得这里不是将会显出贵相的地方,那离开不就好了,到你认为真正快乐的地方去。”

  她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冠,赌气般地说出那句话。“不错,我这趟来,就是为了找养老的地方。”

  紫轻笑着,再度翻身。一张泛着金光的卡片在光中凝聚、成型,出现在那只裹着白丝手套的手中。

  “幻想【理想乡】心乡。”慧音的双眼里映着符卡里泛着的紫光。

  当年在前往地下之前,妹红曾送过她一张符卡,当作临行礼物之一。那是【永眠】不死鸟之啼,贮藏着蓬莱人那能燃尽一切的业火。慧音接过时看到的是蓬莱人那如死灰的眼神,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她们一向心意相通。

  “撑不住的话,便用它自裁吧。”蓬莱人的眼中传达着这样的话语。

  虽然如此,她总把这份心意带在身上,而现在,它就在身后的兜里。

  “它可以让使用者穿越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他自己目睹过就行了,但判定的时间只会是使用时的那一刻。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否如你所愿,我可不能保证。”

  “‘吾心安处即吾乡’。”慧音顺口背出了这首诗,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让我的心静下来就好。”

  “还有,记得在昼与夜的分界线上——即黄昏之时使用哦。”

  “只有在阴与阳的交界处,过去和未来的交界处中,人的思绪和记忆才会完整于一。”

  在回忆中,紫的脸慢慢被扭曲了。因为再接下来,就是狂乱的回忆,她不想看的回忆。

  慧音再度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轻轻点着,烧掉的,是大学开给她的解聘书。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虽然慧音在冥冥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头了。历史这个专业,最终还是被撤销掉了,说是占用学生太多的时间,应该用这些时间学更有用的知识,而非积累谈资。但作为对她的认可,她的名誉教授头衔还留着。

  “我很抱歉,但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了。”校长抱着拳,双肘支在桌上,很诚恳地和她说道。“毕竟在这个时代里,历史这种东西,除了教教村里的小孩也没啥用处,分析?那大概是屠龙之技了。”

  “那么,之前的学生该怎么办呢。”她听得清自己的声音,是颤颤的。

  “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但,这个现代社会需要更适合她的人才,比如说金融类的学生,或是化工类的,他们能将守矢的命令执行到底,至于这种只用动动笔杆子的专业和课程……”校长在桌上的屏幕上点了几下,一张宛如唱诗班的海报在一旁的墙壁上闪现,佛、道、神道等各教在此轮番上演。“或许她们能给‘那几位’写写颂词什么的,或许会有很高的薪水呢。”

  离开校长的办公室后,手里的解聘书,像是有千斤重。一个人撞进了她的怀里,把她从杂乱的思绪中震出。慧音稳住了脚跟,比道歉更快说出口的,是对方的名字。

  “小超。”

  那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热爱历史的学生。

  带着黄色头盔的人定住了神,愣愣地看向对方,昔日在台上谆谆教诲的老师,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一身风尘,连打招呼的气力都没有。而后蓦然想起,那是他们阔别三年后的第一次相遇。

  “你怎么……”慧音哑然失笑。

  小超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只是低下了头。

  慧音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时,是在一间杂货店门外。那天,她下完课,走到大学的楼外。看见成群的孩子坐在公园的长廊和道前玩着游戏,在那时,奶头乐已很普及,无数的青少年在这上面徒耗青春,留下的却是空虚。他们人手一部平板电脑或手机,型号各异,都是外界的牌子,最好的是iphone,最差的也印着菊花。总之,他们都沉浸在自己选择的娱乐方式中,脸上都笼罩着怪异的笑容,屏幕上的事情,做着奇怪的动作,有时会突然地狂笑,偶尔会持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宗旨,在朋友中传递着,然后爆发出新一轮的嘲笑。她站在那里,考虑了很久,才最终走了过去。电子屏幕上映着的是几个粗犷的大字:“震惊!少女偶像鵺被曝与未成年少O发生关系!已锒铛入狱!恐被判XX年。”慧音把头扭到一边,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总叫她反胃。

  直到她走到旁边,一个小孩才发觉她的存在,然后摇了摇身边的同伴,说:“慧音老师来力!”其他人也并不在意,慧音老师嘛!走过去就是了,哪会管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在捧着本书看,当那孩子抬起头看她时,她看到那孩子的双眼中闪着繁星。在毕业那年,他临走前对慧音说:“老师,我会在这历史长河中奋力遨游的。”

  “老师,我们是终究要从这历史长河中爬出,在岸上过活的。”小超终于抬起头,同时看到了她手上拿着的解聘书,绝望地叹道。“您也快些找个别的差事做吧。” 他拿起外卖箱,再次将她从回忆中撞出。

  受到轮番打击后,她开始任脚步带着自己向前走去,也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到铃奈庵的了,大概是因为太过熟悉,然后便倒在了门前。拿出刚买的啤酒,独自灌了起来。对她来说,酒已是很久没碰过的事物了,伤身、影响仪态,然而,现在的她需要它。

  “慧音醒醒,我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在朦胧中,她听到了小铃那嗔怪的抱怨声。视线迷迷糊糊的,大概是在醉倒在铃奈庵的门前了吧?

  她赶紧摸了摸袋子里的手机,并不重,里面却蕴含了无数的信息,

  “这些电子海洛因……不,精神鸦片,终有一天会被人们自己反对的。至于书,我想,是不会有人再来看的了。”慧音分明已经醉了,边胡言乱语,边扬着她那已被淘汰的iPhone4。“这是这个时代最不伟大的发明。”

  “怎么不伟大了,这可是这个时代的沙之书哦。”小铃一边为她沏上解酒用的茶,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沙之书是外界的一种想象物,里面蕴含着无穷的信息。就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翻着,也不会有重复的信息。手机也是如此呢,难道它不能让我们获悉天下所有的事情么。”

  “然而,绝大部分都是我们不需要的垃圾信息,罢了。”慧音把茶一饮而尽,酒精对身体造成的冲击减轻了不少,她也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它简单到无需解读,然而却只是一些瞬间即忘的东西罢了,如手中之沙。谁都可以把它们捧起,它们也都能从任何人的手中逃去,同时带走对他们来说最珍贵的时间。”对于她们来说,确实是这样。作为历史研究者,她的记忆力虽比不上稗田家的血脉,却也绝不在其之下。直到如今,她还能记住书柜上每一页书里做过的批注,每一场与阿求辩论时的疑难点。然而面对这些杂乱、良莠不齐的新时代的信息,她便感觉头疼。

  大概正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阿求才会那样做吧。

  “我觉得你有些走偏了,慧音。”小铃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直视着她。“对你来说,它们也许是垃圾,然而对新时代里的孩子来说,它们就是宝贝,是他们在上个时代里穷尽此生也无法一一获取到的知识和信息。”

  慧音在这注视之下,慢慢地低了头。

  是的。在这个时代里,他们确实有做这种事的自由。当他们的父辈还在农田里,为了一家温饱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在核聚变与新时代的各式产物中安稳地睡到日上三竿了。而这些信息,也是他们父辈永远无法获取到的东西。农业文明,注定人们只能在人里度过终年疲乏的一生。而在慧音教导的孩子里,大部分已不需劳作也能玩着手机,享受生活。他们的未来,已与父辈异轨。

  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本沙之书,确然是时代塞到他们手中的宝物。令他们祖祖辈辈所垂涎的宝物。

  但是——

  “沙之书,就一定是好东西么。”慧音从她的包中取出那只小小的iPhone4,掂了掂,还没有一册竹简重。“这么轻巧的东西,足够厚重到承载我们的整个文明么。”小铃的脸在其上被映照出来,慧音将她小时候的脸对比着现在的看,变尖了,变成熟了。身上仍是那件方格裙,可是心里,还是那个小铃么。

  “慧音。我一直认为,万物皆有存在的道理。妖魔书也好,沙之书也罢。它都能在这个世界上,在这段历史中,留下它自己的历史,留下它自己的意义。”那只猫跳到她的肩头上,蹭了蹭小铃,又很熟练地跳到桌上,没有扫倒主人的杯具。小铃摸着它的毛,脸上浮现出充满母性的笑容,慧音每次来,都总能看见这只猫。 “你不需要它,并不意味着别人不需要它。如果你不想看的话,把它塞在某个地方就好了,不必强迫别人不看。”小铃抚着爱猫,最后如是说道。

  “是这样的。”慧音低头敷衍道。“然而,我还是想说‘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他们在毫无思索的娱乐中失去的不止是自己的时间,更是生命本身的意义。所以,当那群学生每次将娱乐圈的信息分享到我们的群里时,我都为之惋惜。”

  “话说,书屋的情况如何呢。”慧音最后岔开了话题,应邀摸了摸猫,也恰时注意到了主人的那一颤。

  小铃苦笑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你来大半个上午了,见到过多少个客人呢。”

  是这样的。在最初的知识大传入时,人里也有过不少像这样的书屋。那个时候,每天都能在书屋里看到好书,数量之多,店家已经懒得分类了,直接将成箩的书放在台面上,任顾客自己挑选。那时候,两三家店铺里便有一家书店。幻想乡的人们在隔绝数百年之后,外界的任何信息,对他们来说,都如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因此,人里对知识的渴求度是相当大的,然而今天,随着电子产品的普及,纸质书被替代,曾经繁华过的书屋也都统统倒闭了,只剩下铃奈庵这家百年老店。而在半年前,小铃本来采取了新的策略,打算把书屋弄得热闹起来,营造独特的氛围,从而吸引人们来消费,和不少乐队达成了协议,音响设施都装好了。结果天有不测风云,最近却爆发了瘟疫,人流量骤然中断。资金链也骤然断裂,虽然有相关的企业救济金,然而书店这类产业,并没有被列入名单之中。

  这间见证过几个时代的书屋,倒闭的时间也是计日以待。

  “太快了,真是太快了,就像时代在催人跑。”小铃望向窗外,电能车在水泥路上飞驰,载着一个个或丰满或空虚的灵魂。

  “然而这群在‘快’中慢慢变得轻浮的人,那些被金钱迷了心眼的人,何时才会苏醒过来呢。”

  慧音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自己带着未散的酒意,攥着那只手机,再次倒在了书桌上面。

  而在今时今日,那只记载着这一切的手机,也在她的手中。她笑着说:“阿求,我会用更高效的方式来搜索资料了,范围也更广了。”

  “可是……除此之外的东西,确实是我们想要的吗?”

  在来时的路上,慧音曾瞥见到街墙边上有几处明显被粘贴过的痕迹,先前被粘贴在上面的东西显然已被人粗暴地撕下,大概是在禁纸运动时被处理掉的。然而多年的记忆是不变的,慧音仍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张红底白字的海报:“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第一次听见这首诗,还是和阿求在一起的时候。阿求晃着头,在她身边,轻轻地念完了这首诗:

  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it was the age of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

  it was the epoch of belief, it was the epoch of incredulity,

  it was the season of Light, it was the season of Darkness.

  it was the spring of hope, it was the winter of despair,

  we had everything before us, we had nothing before us,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o Heaven,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he other way

  --in short, the period was so.

  “虽然不安,迷茫,萦绕在这首诗的每个词句之中,但一种希望始终贯穿其中。这几天里,我去过守矢开设的讲座,那时在讲外界的工业时代,也提到了这首诗,狄更斯是那个处在工业时代的人,那个可怕的时代令很多人活在了地狱中,然而整体而言,时代是向前的。工厂、机器将人类文明从农业时代推进到了工业时代,人们的物质生活即将变得更为丰富,而对那些悲惨的工人来说,虽然时代让他们承受了有异于之前平静生活的痛苦,但他们的子子孙孙将在他们参与过这个时代的进程后,过上比他们更好的生活。所以总体而言,大概算是可以接受的吧?”阿求的音容笑貌,仍像坏掉的黑白电视一般,在她的眼前闪动。

  傻阿求,我听不懂,我不知道。慧音带着泪眼,拖着脚步,走出了陵墓,倚在门边抽泣着。

  朦胧中,她听到了身后的振翅声,以及咯咯的木屐声。来者绕到了墓碑后面,轻抚碑文后,终于开了口。

  “多年未见,当年那般沉稳的慧音老师,也变得如此感性了么?”

  她扶着碑站起,朦胧的泪眼里,渐渐显露出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来。

  “人头上挂着二十万的射命丸文么。”慧音眯起了眼睛。“你倒是沉稳了不少啊。”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是早该在二十年前,和天狗一起消失的家伙之一。射命丸文仍是秉着古时的传统,穿着那身传统的记者套装,腰间挂着叶扇,以及一把佩刀。白衬衫上有几处细小的缝痕,黑裙已被洗得发白,帽子也不再挺立。只有那双尾齿仍高高立着的木屐,仍显示着天狗的骄傲与威严。她的下巴微微扬着,嘴角带着一抹标准的笑。

  眼前精干的武者,与多年前那大大咧咧、满嘴谎言的记者判若两人。

  “总比活得不太明白要好。”文侧身望向那座墓碑。“那时候离世,真好啊,刚刚好呢。”

  “消失已久的天狗,此时回到幻想乡。”慧音拨开她的谜语,喃喃道:“是想要为复仇做准备吗?”

  “在我们中想要支配这个地方的人,早就被埋在二十年前的尘土里了。”文轻声笑道。”当然,也有埋葬于此的人。”

  擦干泪水,她才看清,文的胸前揣着一株白百合。

  文在一个土堆前蹲下身,刮去表层的尘土,露出了铜标的一角,上面貌似有个字,却看不真切。

  “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嗯。”文轻声答道。历史像个被抬着的老爷,它不会记住每一个托过自己的人,只会记住那些为它引路的人。相比于被许多人记住的稗田墓园。她要祭拜的人,只畏缩在一个土罐里,充作墓碑的,是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铜牌。尽管连名号也没有,上面却仍有被践踏过的痕迹,是人类的脚印,大概是耐克的鞋底子。她并不责怪这么做的人,只是心中已是一片悲凉。

  “椛,我来看你了。”文蹲下身去,双手紧紧地按着那株百合,晶莹的泪水已然流出。慧音才蓦然觉悟,她所祭奠的究竟是何人。

  椛是在那场决定妖怪之山的归属权的战争中死去的。天狗社会,终究只是一个蜗居于山中的封建社会,当它意识到世界的变化时,已经晚了。彼时的幻想乡里,人的势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将妖怪之山旁的树林夷为平地,在千年未见光明的土地上立起了高楼和桥梁,挤占了妖怪的生存空间。然而,妖怪们的一切反抗都失败了,向贤者提出的申诉被判为无效,在小规模袭击人类后遭到巫女的退治。于是,他们便暗中联合起来,伺机攻打人类的城市。当然,一切相关的策划都处在高度机密中。而在那天晚上,他们突然发难,聚集在妖怪之山下,声势浩大地向人里开进,并和人里的军队在城市外发生交火。

  那就是第一次妖怪战争。

  文还清晰地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她久违地再次见到了血。杀与被杀,已是很久之前才有的事情。那天她刚从有顶天采访回来,便发现一只规模浩大的队伍在夜色的掩护下,向着人里开进。她的心弦被猛然拉紧,下面有只撒着传单的鸦天狗。她连忙俯冲下去,从对方手中抽走一张,拿着传单的手微微颤抖。上面写着一首外界的诗,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大概是用血写下的吧,文虽然看得半懂不懂,然而那种不屈,那种对既定命运的反抗,对过去的执念,都带着浓厚的血腥味,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多年以后,每当文回忆起那个夜晚时,那抹殷红总在再度她面前泛起,挥之不去。

  前进,夺回幻想乡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

  他们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

  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翩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跟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

  我求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文飞回山去,跌跌撞撞地推开门。会议室里已是一片狼藉,只有果仍缩在角落里,指头流着血,在写到一半的传单上颤抖地画着。眼神空洞,面唇苍白,喃喃地说着:“最后一张了。”

  她的脸已如金纸。

  “不要写了啊!”文把纸抽走,把她推倒在地,泪水已夺眶而出。

  “文……帮我送去……”这是她晕厥前的最后一句话。文抱起传单,全速飞向人里。果的血,染红了她的衬衫。

  椛,千万不要出事啊,她的心在颤抖着。此时此刻,她只希望挚友能平安无事。文很快就看到了人间之里上空燃起的熊熊烈火,当她跌跌撞撞地飞到人间之里外墙时,战斗已经结束。尸横遍野已经不能用来形容眼前的惨象,人与妖的尸体相互堆叠,浓烈的血味比之前高上千万倍,文把传单甩到一边。流血的椛,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挚友的心脏被大口径枪弹命中,她的身边是一具挨了一记大袈裟的人类尸体,死不瞑目。

  “笨蛋……笨蛋!”文飞扑下去,没有减速就落了地。紧紧地按住她的伤口,鲜红的血正从里面汩汩流出。本来可以延续千年的生命,却因为徒然的目标在这一晚濒临终结。

  “我不相信……我没做错……”椛已是出不了大气,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沫。“我们没有输……”

  新时代真的会因为一场破坏而停下发展的脚步吗?文的耳边回响着椛的那句话。

  “杀光人类,就能让之前的山回来吗?”彼时,她正和文在树上,俯瞰着下面的大棚,以及围着的人类,那时,山脚下已经变成人类的实验基地了。她拔出了刀,举向那些正在开发着山的人类,手在微微颤着,森林被破坏和占据,山也一天天被人类蚕食。虽然他们的身体是如此弱小,可整体而言,却总给人无法抵抗的感觉。大概连整个妖怪联军都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否达到自己的目标。

  “以前的山再也不会回来了!!”文声嘶力竭地吼着,伏在椛那已无生机的身体上痛哭着。

  那天深夜,文背着椛的尸体,把她埋在了无名之丘上,将她的号牌埋在沙边,木然地回到妖怪之山里,没人愿看伤亡数字。侵犯人里的妖怪联军几乎全军覆没,毕竟,他们完全低估了人类的数量和实力。如今,在经过武装过后,他们已经不再是手无寸铁,抑或是拿着玩具的“家畜”了。他们有枪炮,有防弹衣,更有对天狗用的道具。而妖怪的身体,即使再强韧,也不过是血肉之躯。而最重要的是,破坏对人类来说并无效果。即使毁掉了半座都市,人类也依然能在一夜之间把它建造得更完整,徒然增加的不过是仇恨和死亡罢了。

  留给剩余天狗的问题,是何去何从。

  “输了就是输了,这也告诉我们,时代的车轮不可逆转,既然上头的贤者们要让他们过得更好。”在一片满是慌乱和急躁的窃窃私语中,正位上默默端坐着的龙向着不可见的天空投去一瞥后,沉稳地发了话。“那我们就得到别的地方去了。”

  “提案——迁徙。”龙平静地举起了手。“举手表决。”

  所有天狗的目光汇集到龙的身上,或是说,她那高举着的手上,夹着张泛着紫光的符卡,。

  “愿意到‘新乡‘去的,举手。” 龙神情平静,一如当年的鬼族首领。

  14位队长,代表1407只天狗,在静默中举起了手。

  全票通过。

  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天狗这一妖怪。长达千年的妖怪之山禁令被解开,人类在守矢的带领下,在此处建立了带有宗教性质的政府,在现代化的道路上飞奔起来。

————

  在补全了天狗的历史后,慧音低头不语。虽然知道天狗在这一战后便销声匿迹,但慧音没想到,竟然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文将那只被泪水浸满的百合插在那座小土堆上,慧音开口问道:

  “你当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前的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对吧。”

  文许久没有回答。开口时,已接过了对方的话茬。“时代,怎么会开倒车呢。回不去的,人死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即使想要人为逆转,也不过是用人命无谓地多堆上几圈罢了。现在,这里是人类的世界,是科技的世界,不顺应时代的东西,终会消失。”

  “但我认为,她们追求的东西是正面的。虽然在人类看来,不过是凶恶妖怪发起的攻击。但她们的举动,也是一种淳朴观念的体现。”

  在那次事件发生后,慧音也调查过了大量人里里面的口供,情绪都是一致的,那对妖怪压倒性的憎恨和恐惧,他们将来犯的天狗描述成鬼,是要来毁掉他们生活的,虽然事实如此,然而却鲜少人对天狗更深层次的动机发起疑问。直到有一次深夜,她横竖睡不着,于是久违地飞到高空,望向远方。妖怪之山上,已然是灯火通明,稀疏的树在人间中被,那是人间之景。然而看向无名之丘时,却是一片寂静,没有人烟,那种浑纯的活力与生机,深深地震撼着慧音。

  那就是椛们想要追求的东西么。

  她的心中,似乎被什么填满了。

  虽然疑惑于未来,虽然眼前能看见的路只有一条,虽然是错的,虽然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她们没有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于是她无视文的讶异,摘下自己帽上带着的羽毛,将它插在了椛的坟前。

  “螳臂当车,也应得怜。”

  羽毛先是顽强地抵抗着风力,随后被猛然带起,在风中狂舞。

  慧音站了起来,心里已有了答案。于是默默地回头问了一句。“你们后来去的地方,还好吗?”

  “抱歉,这是我们的秘密。”像是回答过了很多次,文露出职业的微笑,朗声即答。

  慧音看了看天上,耸耸肩,说道:“希望你能平安回去。”

  “放心。” 文抬眼看了看头上,再次嘲弄般地说道。“妖怪是不会老的。”

  “大人,侦察用的无人机发现了幸存的天狗,现在把影像传到您的画面上。”一边的人类秘书轻快地操作着,一边杀机微露。“要不要……”

  “射命丸文么。”现人神望向屏幕,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必,下去罢。”早苗翘起双腿,凝视着眼前的天狗,对方也向她投来嘲弄的一瞥。天狗与她们已是不同世界的人,赶尽杀绝并不明智。何况是那个曾经的幻想乡最速——恐怕现在也仍是吧。她的速度上限是多少?三马赫?五马赫?连目前最快的战机也只能被她嘲弄吧。

  现在的她,正端坐在原天狗的山中。这原先是天狗的古建筑群,然而现在的主人,已然离去,只剩下这山里的古建筑。

  然而令她更感兴趣的,是一边的白泽,心中一动,多年前未说完的话,如今呼之欲出。

  “打开无人机上的基站,我要和天狗身边的人对话。”

  “是!”很快,一只手机就被递到她的耳边,她拿着手机,走出了会议室,在神社的亭台楼阁间捻起一条垂着的柳枝。

  慧音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再看看身边的文,犹豫了很久,便狠狠心,接通了电话。

  “别来无恙,慧音老师。”

  对方的声音又将她拉回到过去,那个即将得到答案的夜晚。

  “请让慧音老师进来。”

  那时,慧音需要在这个时代的更高层里找到答案,关于时代,也关于自己。于是在一个傍晚,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风祝暂居的高楼。得到这样的答复后,慧音正了正衣冠,被专人带进长长的走廊,坐上直达22层的电梯,一所厚重的大门在她面前打开了。

  “请坐。”现人神坐在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外面是整座人里的夜景,仿佛整个世界都匍匐于她的身下。

  慧音坐在了对面的座位上,把腋下夹着的册子翻开,拿出钢笔,准备开始记录。早苗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那介于两个时代的装束。明明即将作信息量极大的采访,却拿出那种专门写文章的大本子,而不是使用更为方便的录音笔或者摄像机。明明是新时代的教授,却不穿西服,仍穿着江户时代老师的帽子和袍子,脸上却挂着一副与自己极不相称的大型眼镜。不多会便要扶正一番,实在滑稽。因此,在慧音第五次推那令她自己恼火的眼镜时,早苗扑哧一声笑了。这令她感到一阵不愉快,于是将那眼镜摘下,索性将本子推到一边去了,不习惯地拿出手机。

  “既然您是个忙人,而且好像还有别的事情要忙,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慧音笨拙地打开手机录音,锋芒毕露。“作为人们口中的那些推动幻想乡文明进步的大人物之一,您认为自己缔造的这个时代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愧是慧音老师,果然和之前的记者完全不同。答案就在窗外,您不妨放眼望去。”早苗将身后的玻璃窗虚化出一个大洞,夜里清爽的风瞬间涌了进来,也让慧音的目光,随着室内的空气流出窗外。整个人里的风景现于眼前。路上是结伴而行的人们,和善的食品店老板将食物分给孩子们——粮食价格低,做这个也是兴趣之一。广场上已经聚起了三三两两的大妈,她们围着一台机器,做着调试,不久之后,就将载歌载舞。孩子们围在一起,蹲在马路边上玩着手机、平板,热烈地讨论最新的游戏。而在更远的郊区,巨大的UFO正在缓缓降落,一体成型的楼房即将被建好。

  “多么安详的晚景,实质上,这和日出则作、日落则息的生活一样,不过只是时代上的变迁罢了。延续千年的生活,就真的那么好么?总是得换些空气吧。”早苗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新茶。“另外,慧音老师,您是研究历史的,我并不清楚,您到底通过对过去故事的研究中,对这个时代有了怎样的新发现,察觉到了怎样的危机,然而,‘我们‘只看他们的生活质量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要这个时代的人们过得比以前好了,更有滋味了,那对‘我们‘来说,便没有区别。就算有,也不过是需要在慢慢探索中修正的细节罢了。”

  早苗再度将自己和慧音的杯子斟满,同时看向了窗外的横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改革不停顿,开放不止步”。

  “细节?呵呵呵……不是细节这么简单吧。在我看来,这是个失去良质的时代,一切的判定标准都只沦为简单粗暴的‘实用性’。同时,一切都在虚浮中变得糟糕。手机虽然让交流变得轻松,却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虽然能给人们更方便的娱乐方式,却比以往更消磨人类自己的时间。” 慧音顿了顿,痛苦地问道。“你可曾见过,在大学里有对历史感兴趣的孩子?你可曾见过他们融入社会后的下场?”

  “文史哲么,它们不过是用于理解时代的工具。然而这个时代所要求的,是改造社会,以及信仰。信仰妖怪贤者,信仰守矢、博丽,信仰好日子还在后头,相信未来会更好。而关于您所说的这些领域,它们不过是一种自身修养的工具,然而此处更需要的,是有能力改造这个世界的人类,而评判的标准也决定了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所以您也清楚,能待在这‘山‘里的,都是这个时代的精英,时代本身要求我们必须如此。”现人神不忘加上一句。“更多的东西,我就不能说了。”

  “虽然如此,但还是请记住。失去了良质的社会并非可怜,而是可悲。”

  “当然,请您放心,在社会彻底转型完成之后,这片土壤或许会再度结出您理想中的花与果的。”在最后那一刻,慧音所流露出的表情,是早苗对于那场会话最为深刻的记忆。也在那一瞬间里,让她的心中产生了一道极微小的裂纹。

  而那道裂纹,在这个只有几句话的电话里继续被掰开,变成更大的裂缝。

  “慧音老师,我还是那句话,今后的幻想乡,或许能再度结出您理想中的花和果,所以希望您对幻想乡的未来保有期待,那对你我而言,都是莫大的幸事。

  “啊,顺带一说,我给您留了些惊喜,希望您能喜欢。”

  早苗放开柳枝,挂断通话,把手机递给下属,眺向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无名之丘。她的长发在新山的暖风中摇曳着,欢舞着。


  “我也将到我真正想去的地方了。”

  文抱着臂,静静地看着她,带着戏谑的笑。

  “但愿如你所愿。”

  荒丘上起风了,看着振翅高飞的鸦天狗渐渐远去,白泽从行囊中拿出那只锦囊。轻若无物,宛如一把钥匙。

  她轻声笑了,笑过去的一切,笑自己的一切。

  她从锦囊里抽出那张符卡,心之所向的地方,就在即将出现在自己眼前。前面会通往什么呢?和阿求相伴的某个午后?无人的森林?还是旧式村庄?无数的可能在她眼前浮现的同时,又消失在她的心中。

  心完全静不下来的时候,贸然进行这样的仪式,果然就是所谓的“概率”呢。

  在这最后一刻,这个词在她心中再度闪现。

  那是在和紫的最后交锋中。

————

  “到别的地方去?得了吧,你只是在追求过去的一个幻影。”紫用优雅的手法把那张符卡撕碎。“我不渡病人。”

  白泽推翻了桌子,跨前一步,用一记头槌将妖怪贤者撞到在地,茶掀了一地。右手抓紧了紫的领口,那件象征着妖怪贤者尊严的袍子被她压在身下。左手拿着那张被抓皱的符卡,上面写着蓬莱人那狂放不羁的草书。

  “我的选择由我自己做出,但若因为没有选择而使我的心不得安宁的话。” 慧音的面容被狂怒扭曲了,妖力凝入其中,蓬莱人那恐怖的火焰已在四周蔓延。“我便和默认这时代发生改变的人,一起到最安详的地方去。”

  紫抬手,制止同样紧捏着符卡的蓝。微笑着对视着那双已然变红的眸子,最后大笑起来,把新制的符卡甩在她脸上,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拿去吧,可怜的人,慌乱的人,一个盲道!你去吧!让概率给你答案吧。不要后悔,不要回头!”

  紫的嘲笑,再度响彻耳畔。

——————

  紫对不起,小铃对不起。

  此刻回首,慧音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撕裂感中,到底露出了何等的丑态。

  ——琐碎?轻浮?过于幼稚?过于虚幻?错的到底是谁?

  ——是这个世界?还是某些自命不凡的人?

  ——这几十年来承受的煎熬,是否只是因为愚蠢?

  无限的疑问诞生伴随着无限的焦虑消散。她肆意地笑了,对着即将落下的太阳,身后是即将升起的月亮,余晖洒满了整座山包,将世界分成两半。看着那余晖,在泪眼中,阿求、紫、文、早苗仿佛围在她身边,将自己的路摆在她面前,就像分岔的花园小径。

  ——选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拥有了选择权就一定能在分岔路上选到自己真正想要的路吗?

  然而慧音终于知道了,它们殊道同归。

  ——已经,无所谓了。

  ——随便吧,哪里都好。

  ——“吾心安处即吾乡”。

  在太阳最终落下的那一刻,慧音斩断了迷惘,将灵力注入到那张符卡里。随着绚丽而幽暗的紫光迸发而出,眼前的空间被撕裂开来,熟悉的场景以超高的速度逐一闪过,从很近的过去闪向更久远的过去。宛如走马灯般,那些记忆一一浮现在她面前:金色的麦浪,对唱的农民;咖啡店里,小姐姐们打趣的情景;那个俯瞰妖怪之山的夜。更多的是和阿求在一起时的场景,树下对坐着,对论历史的阿求;穿着便服,在乡间行走的阿求。这一切都是她灵魂的所在地,是她灵魂的所在地。

  慧音依旧带着病态的笑,看着那些场景逐一抛弃自己,紧捏着手中的符卡,蓬莱人的符卡。

  ——如果因为逃避而实在太过羞愧的话,就当场离开此地吧。

  ——不必附和别人,也不必委曲己心。

  ——只要平静就好,平静就好。

  最后,一切变化都已停止,狂乱地流动着的光在霎那间停止,变为绝对静止着的结界。

  在结界中露出的,是她的房间。是她在如今这个世界里,唯一一处可以毫无顾虑地踏入的地方。熟悉的床,那张被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似乎能承载她一切疲惫和劳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它就是这么做的。熟悉的红木桌上,堆着阿求的心血,以及自己的点点滴滴,他们在用手机消磨时光,消磨生命时,她用红笔将它们抄录了一遍又一遍,写出了一篇又一篇论文。保温杯在案头上,静静地等着主人,里面装着泡好的热茶。百叶窗开着,清爽的风从荒丘上涌入,将一切污浊的空气赶出窗外,使整个房间的空气焕然一新。窗边压着一副新的平板——大概是最先进的型号,要比纸笔的记录快上许多倍吧,现人神想的就是周到。以及墙上阿求那朴素的脸,还在对她盈盈笑着,仿佛在迎接她的归来。

  以及那本摊开的日记上的一小行字,时间上已是五年前,那是她某天醉酒后写下的话语:

  “阿求,我和你说,新时代真的很丰富。”

  下面是更娟秀的一行小字。

  “在这个没有你的时代,我得学着生活下去。”

  她轻声笑了,洒脱,释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另一张卡也在她手中闪耀着,然后飘上高空,飘向无人的太空。

  “再见了,阿求。”

  她扑到床上,走入了那良宵。

  随后,半个幻想乡的人们都听见了那声啼鸣,一时间万人空巷,在高处的便纷纷打开百叶扇,齐齐望向那道冲天的火光,以及那只在无名之丘上空腾飞的火凤凰。它沉重地在旧时代的遗冢上盘旋了三十圈,随后化为漫天的火星,宛如烟火。此景被印在次日的头条上,舆论铺天盖地,猜想众说纷纭。却没有人注意到,那只在床上沉睡的白泽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皱纹消失,皮肤变得光亮,头发重新变得乌黑。她是如此年轻,仿佛十七岁生日就在昨天。

  旧时代的慧音已在那个黄昏里和旧时代一同逝去,新时代的慧音将在做完一个终会醒来的梦后,在新时代里续写新乡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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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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