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有过在坟头醒来的经历吗?我有。
若不是被那只,把我当食物的乌鸦啄醒,我想我还可以睡到完全酒醒。
可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让我努力想想……
昨日,我和好友张岱,刚从西湖边上的画舫上与一众俗男应酬完,已是深夜,若不是那一坛好酒,才懒得浪费时间至此。
酒好,可俗人们终究是俗人们,无聊致极。我俩看着月色亮如许,找了个理由,拂袖离席,这帮俗人们,倒也不敢拦。
到别处租了一小船,随着湖水任船飘到哪是哪。
西湖上泛舟、饮酒、赏月、吹牛掰,真个不亦快哉,可似乎少了些什么……
嘿嘿,我叫陈洪绶,他们管我叫“老莲”, 他们说我是一个又老又穷,还好酒色的“名画家”。
40了,喜欢酒,更喜欢女人。而他们,喜欢我画的画。
他们说我“无酒不成画,无女一成眠”,日子过得荒唐又疯癫。
可如果世界上,没了酒,没了女人,那将是多么无趣啊!
正想着,忽然见着岸上有个人正向我们边招手边喊着什么。
是我老眼昏花?还是出了幻觉?我连忙让张岱一起看看。
“是个女人呢,向我们招手,要不要过去看看?”张岱问我。
“去呀,你怕了?当然去看看。”我笑着说,心想,这是个多美的事,赶紧让小童摇起了桨。
近了一看,这姑娘长得温婉可人,身着穿着轻薄洁白的绢衣,轻声说道:“不知相公船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
对于女人,我向来不知如何拒绝。
既然上了船,当然得邀美人同饮,可这姑娘倒也一点不扭捏,欣欣然就饮,把我们船上带的酒,都喝光了。
借着酒胆,我问姑娘,家住何处?直到她下船,我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让已醉成一滩的张岱这货在船上等我,待姑娘走得稍远,我便下了船跟着她。
我也不知道踉踉跄跄跟着她走了多久,只知道我看着她轻快地走过了岳王坟,而我似冬瓜船在后头栽了一跟头,爬起来后,就再没见着她身影。
想这片地方也不大,先靠着路边揉揉摔疼的腿,再起身去追赶,可不知怎么着,就被这长着尖嘴的货啄醒了。
细说起来,我家里挺有钱的,也还算得上是别人眼里的“世家”。
他们告诉我说,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一个道人来到我家,送给父亲一枚莲子,说:“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
父亲给我起名“洪绶”,字“章侯”。
但小时候大家更爱管我叫“莲子”,如今老了,自然不能再装嫩的,他们就管我叫“老莲”。
我祖父是1577年通过殿试的及第进士,做过布政使,这一带的财政民政都归他管,家门前曾车水马龙,家中常高朋满座。
但这跟我、我那早就死去的老爹没什么关系。我1599年出生,我爹1606年就没了,家里早就很清静。
原来世态炎凉,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也罢,虽无大富大贵,但家里总还是吃穿不愁的,关起门来,过自己清静的小日子,如此一生,倒也自在。
记得4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亲戚家的私塾里念书。
他家刚刷了墙,那间屋子可亮堂了,不知将是做什么用。可光秃秃的,确实没意思,我生出了些念头。
因为亲戚担心被别人弄脏了墙,就让家童一直守在屋子里。我于是对家童说:“你去吃饭好了,我帮你看着,墙不会弄脏的。”
家童看到我是主家亲戚,便放心地吃饭去了。而我脑海中,突然就浮现了一尊不知在哪里看过的关公像,于是便用桌椅做脚手架,拿起笔把它的样子画在墙壁上。
不久,家童回来一看这情景,怕被打一顿,吓得嚎啕大哭。我心里挺看不起这怂货,哭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着哭声,我家亲戚急急赶来了,问是怎么回事。家童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看到主人来了,更是抖得和筛糠似的,只能用手指着屋子。
亲戚推开门进去一看,却直接扑通跪倒在地,叩拜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关老爷显灵了,关老爷驾临寒舍了。”
从此就把这间房子作为供奉神像的地方。
而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有这么些画画的天赋。
我家没什么“江山”可以继承,但我有个总想把我弄死的亲哥哥。
当高官的祖父那时留下来的东西,现在也无非仅剩这间宅院、几亩良,田还有那个虚名的官位。就为这了这么点东西,我随时可能出“意外” ,这我从小就知道。
人要有所成就,光有天赋是不行的,还要有运气。我属于运气不太好的那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又是一个非常幸运的。父亲死后不久,我遇到了我的老师——蓝瑛。
极牛掰的一个人。我有空了再和你们说。
我跟着他,春赏桃花夏避暑,秋访红叶冬寻梅。对绘画的热爱让我非常勤奋刻苦,而他对我的指导让我进步神速。
那一次,我央求他还我去临摹北宋大画家李龙眠的《七十二贤画像石刻》,我把自己关起来,临摹了三天,三夜,出来时,交了一叠临摹稿给老师,老师说:“临摹得很像啊!”
对于从不轻易夸奖人的老师来说,这句评语,已是极高的认可,我心里暗自窃喜。但我觉得,我的脑海里还有些别的想法。于是我又把自己关起来,揣摩了六天。
六天以后,我又送了一叠临摹稿给老师,这回,老师摇着头说:“这算是临摹的?一点也不像!”
于是,我又回家,把自己关了九天,认真地把这九天的稿子订成册子,送去给老师看。
老师看了半天,说道:“等你学成,连吴道子这些大师,都要向你拱手了,像我这样的还敢会说画画吗?这就是天赋啊。老夫不画了,不画了。”
他自愧在人物写生上不如我,说不画并非戏言,从此真不再画人物。
我这才高兴起来,这就是我的作品啊。第一次临摹得很像,可那是前人的东西;第二次临摹得不像,那是因为我开始向着这个方向摸索;第三次,才算得上是从前人的精髓上,加入自己的想法,心手合一,创作出来的作品啊。
其实说白了,不管是画画,还是做别的事,都是一样的道理。
模仿是学习的开始,但如果一味地模仿,与众人有什么区别?
我这个不幸运的人,始终还是要靠自己,闯出一条自己的生路啊。
家里有兄弟的,虽然在父母眼里都是手心手背。
可无意间,父母也都会把孩子们进行一些比较。
这个优秀了,人前人后,总是被记挂我些。
我想他们是更喜欢哥哥一些的。
因为,他们也曾让我和哥哥一样,精研诗文经典及练习书法,考取科举。哥哥总能榜上有名,而我总是逢考必挂,除了画画,再也没什么能让父母脸上涨光的本事。
可他们始终是疼我的,让我娶了来斯行的女儿为妻,也是想着,让我这个没有官命的小儿子,今后有个靠山。老丈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既镇压得了白莲教叛徒,也编著了共后人引用经史原文句的工具书。在他的教导下,我勉强考取了秀才。
祖父和母亲去世后,那一心想把所有家产都鲸吞下的哥哥,就更想方设法地想弄死我了。父母在,尚有归途,如今,这个家,不要也罢。于是我将母亲留给我的家产,都送与了哥哥,离家出走,在西湖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以卖画为生。
我常常去西湖岳王庙,因为那里比起官场上那些人,这里的人,才叫活着。
看那些卖羹饭的,早早挑了热乎的挑子开始招呼过往来客,手是一刻不停的,他说:“哪能停呢?肚子等着吃饭呢。”
看那些唱曲儿的,说书的,一张嘴,宫里的野史轶事,官家小姐的情史,平民逆袭成的英雄,吸引了里外三层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可收钱的时候,三层便散去了两层。
看那些表演扑打的,身上挂着的伤还没好,又得继续表演着,有的人倒是有真本事,我也看到了空有花架子,反被看客打和落荒而逃的。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我细细观察,一一描摹下来,喜欢我画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二十八岁那一年,有人出了个不错的价钱,让我画一套叶子版画。我花了四个月,把宋江到徐宁,四十位水浒英雄,交到了订货老板的手上。但我从来没想到的是,这一套《水浒叶子》版画,居然让快入而立之年的我,出了名,也发了点小财。
起先我也不太明白为啥大家会喜欢,仔细琢磨了一下,有可能是看了太多精工巧画人物,每一个人都美得只活在纸上,而我这些个英雄,都是草莽出身,再怎么美化他们,本质也还是糙汉子,就像粗木穿上丝绸,也还是粗木,这才是活生生的人。在这套叶子里,能找到岳王庙前那些贩夫走卒们的影子。
虽然我喜欢画画,甚至现在都只能以画画为生,但画得再好,再出名,也不是条“正道”,只有出仕为官,才是光宗耀祖,才能出人头地。
可我真是逢考必挂,32了,会试依然没中。
40了,托着关系买了个官儿,捐赀入国子监,召为舍人。那里的人看着我画得一手好画,便让我临摹历代帝王图,于是我借机观看完内府所藏古今名画,技艺益精,居然也在京华成了名人,开始有人排着队求我的画。
我心想,若父母泉下有知,不知道会如何比较现在的我与哥哥?
可惜的是,安稳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我说过,我喜欢酒,更喜欢女人。
老到这把年纪了,也一样,不近女色太没趣儿了。
可我居然出家做了和尚。
大明没了,我的那买来的官自然也没了,白瞎了这么多钱。
为了躲避入浙东的清兵,我削发为僧,可我真不甘心当和尚,这些清规戒律,这样的深山古寺,我只不过是借僧活命而已。
我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可我实在不习惯这些外来民族的粗蛮,他们哪里懂什么道德礼仪,以为铁蹄过后,万人皆臣服?哼,真没见识。
当了一年和尚,我就当不下去了,还俗,依旧卖画为生,依旧是个又老又穷又好酒色的小老百姓。
给乡亲们作画时,他们给的钱不多,可都会削上一壶酒,再带些家里做的小菜给我。他们要什么样的画儿,我就给画什么样的画儿。
有酒有菜,笔下的画里自然有故事,看着他们满心欢喜地回家,我也满心欢喜起来。
日子过得贫寒,却始终还是不喜欢那些拿着钱来让我画画的人,画里会有铜臭味。那一天,我的老友邀请我一同前去西湖泛舟饮酒,赏宋元名画,无聊了许久的我,兴致勃勃就去了。登上画舫,来到湖心,三杯小酒下肚,我问老友:“画呢?”
“名画就在你笔下啊!”接着一阵得意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一位身着锦袍的官员出现在我眼前,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新上任的知府,差人找了我好几次,都让我给撵走了,没想到老友竟然和他一起骗我!
我气得把酒杯一掷,怒骂道:“今天我偏不画,看你把我怎么样!死也不画!”
说罢,我纵身就要跳湖。
新知府讨了没趣,生怕弄出人命,影响他的名声,只能派了小船,将我送上岸去。
别以为,我有多有原则。
自打一个聪明人,在我经常出入的妓院里求到了画,越来越多的人,就知道了求我作画的诀窍。
好酒下肚,我就想挥毫,要是还有女人在旁,那就更容易了,我管你是吃皇饷的,还是跑江湖的。
没办法,我有才,你们想要画。有才就可以这么任性。
别人都说我活得太荒唐,可谁让你们都学不来我的画还偏就爱我的画呢?
我画写我心,这世上啊,我走后,就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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