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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鉴赏(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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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3-05-25 22:22热度:加载中...

古文鉴赏(74)

林嗣环
清文学家。字铁崖。福建晋江人。顺治进士。曾因事谪戍边疆,后遇赦放还,客死武林。著有《铁崖文集》、《湖舫存稿》。

口  技林嗣环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 (1) 之东北角,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 (2) 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幛中抚尺一下,满座寂然,无敢哗者。

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 (3) 。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 (4) ,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而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注〕 

(1) 厅事: 私人住屋的堂屋。

(2) 抚尺: 即“醒木”,说书艺人表演时所用木块,用以拍案作声,引起听众注意。

(3) 呓语: 说梦话。

(4) 溺(niào尿): 同“尿”。kongbai

欧阳修有一篇著名的《秋声赋》,把看不见、摸不着的“秋声”写得形色宛然,变态百出,从而寄托了叹世悲秋的思想情感。林嗣环把自己的诗歌创作结集起来,题为《秋声诗》。《口技》是《〈秋声诗〉自序》的一部分(略有删节)。

作者的本意并不是写口技,而是为他的《秋声诗》作序言。他在写完口技之后说:“嘻,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遂录其语以为《秋声》序。”很清楚,他是借口技人的“善画声”说明《秋声诗》的“善画声”的。他通过具体描写,把口技人的表演生动地再现出来。读了这篇短文,就像身临其境,听了一场精彩的口技,受到强烈的感染。

林嗣环在把主要力量用于正面描写时,也采用了辅助性的艺术手法: 侧面烘托。而且,把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写听众的反应)结合起来,用以表现主题。

第一段:“……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可以设想,一个大宴宾客的场所,是有许多东西可写的,为什么只写这些呢?那是因为这些东西最有利于烘托主题。口技人是坐在屏幛中的,如果不亮一下底,让“众宾”知道其中除“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外,别无他物,那就会怀疑其中有鬼。“而已”两字,扫清一切怀疑,使人确信口技人奏技只用一张口。

接下去,既写口技人奏技,又写众宾的反应,波澜层出,极起伏变化之妙。

“一抚尺而已”扫清了众宾的怀疑,文势一缓,紧接着:“但闻屏幛中抚尺一下,满座寂然,无敢哗者”。立刻造成一种肃静的、紧张的气氛,文势一振。一缓一紧,出现了第一次波澜。

抚尺一下,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威力呢?这因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一方面使“众宾”相信口技人奏技只用一张口,另一方面又不免产生只凭一张口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的疑问。这疑问,又逼出一种急于一听究竟的“悬念”。所以“抚尺一下”,就像抛出一块巨大的磁石,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文势振起之后,接着是一段正面描写。从“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到“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声音由远而近、由疏而密、由简单而复杂,写得极有层次。到了“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则诸声并作,出现了第一个高潮。

高潮出现后,并没有让它骤然降落,却把笔锋一转,去写众宾的反应:“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这一段侧面烘托,不仅加强了前面的正面描写,而且使文势动宕,摇曳多姿。

烘托之后,又继之以正面描写:“既而……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高潮降落,众宾“伸颈侧目”的紧张情绪也松弛下来,“意少舒,稍稍正坐”。也许,他们以为这场表演,就此结束了;而且,就此结束,他们大约也已经满足了。想不到:“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于高潮降落,仅留余波之时,骤然雷轰电击,风狂雨暴,波浪掀天。而情绪刚刚松弛下来的听众,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坏了,真以为发生了火灾,都想从熊熊大火的包围中冲出去:“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是一个规模更大的高潮。由余波到规模更大的高潮,复又兴起波澜。

正当听众想突围而出的时候,“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真的发生了火灾呢?是不是屏幛里面有水,有火,有房屋,有千百大人、千百小儿、千百只犬呢?都不是。“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更大的高潮突然降落,这是又一次波澜。

这里,“一抚尺而已”的又一次出现,绝不仅仅为了形式上的首尾呼应。首段的“一抚尺而已”使听众确信口技人奏技只用一张口;但当听众听到发生火灾时,不但不以为那只是口技,而且简直感到真的发生了火灾。末段的“而已”和首段遥遥呼应,把听众从火灾的惊恐中唤回来,使他们不得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出于口技人的一张口。于是,口技人的“善画声”,也就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了。

《虞初新志》的编者张潮说:“绝世奇技,复得此奇文以传之。读竟,辄浮大白。”技之所以奇,不仅在于模仿各种声音,惟妙惟肖,而且在于对那段表演的组织结构,独具匠心。它以一个家庭为中心,先描绘在静夜里的各种细碎活动,然后扩展开去,描绘突然发生大火灾。前后的两种场面迥不相同,但中间又有必然的联系,毫无七拼八凑之感。此其一。由较小的波澜逐渐推进,形成高潮,一步步抓紧听众的注意力;然后高潮逐渐降落,让听众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突然一声“火起”,使听众猝不及防,忘记了是在听口技,想从大火包围中冲出去;在这紧张万状的关头,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 有起有伏,有擒有纵,变化万端,不可方物。此其二。这显然不是自然主义地模仿生活,而是高度的艺术概括、艺术提炼的产物。

文之所以奇,也奇在组织结构的巧妙上,口技表演的巧妙的组织结构,也许完全出于口技人的匠心,也许还有作者的再创造。即使在表现口技表演的组织结构上没有再创造,但如前面所分析,他在写口技表演的全部过程中巧妙地穿插了听众的各种表情,不仅突出了口技的高明,而且也丰富了文章的波澜,这还是创造。文之所以奇,又奇在正面描写的惟妙惟肖上。不言而喻,口技这种技艺是用声音反映生活的(所以又叫象声);作家要传出口技之神,也必须利用语言的音响。林嗣环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出色。显而易见的是,他用了许多像“呜”、“狺狺”、“作作索索”、“呼呼”、“许许”(读如“虎”)之类的摹声词。但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 句子忽长忽短,声音忽低忽高,节奏忽缓忽急,构成抑扬顿挫的旋律,准确地再现了口技表演的抑扬变化。

这是散文,但为了加强节奏感,于忽长忽短的句子中又安排有若干字数约略相同的句子,还押了不少所谓“独脚韵”(即用同一字押韵)。韵与节奏的关系很密切。一般地说,韵疏则节奏缓,韵密则节奏急。作者根据节奏缓急的需要,押了或疏或密的韵。最密的时候是句句押韵(如“呼”字韵,特别是“声”字韵),但又兼用了“交韵”(即单句与单句押一个韵,双句与双句另押一个韵)与句句押韵相结合的办法(如“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另外,短句多、长句少,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字数约略相等的句子;字数约略相等的句子,又是几句长、几句短。参差错落,变化无穷。这就使得节奏急促而富于变化,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

末了,还有几句关于这篇《口技》的作者的话值得一说。在贯华堂本《水浒传》第六十五回的前面,金圣叹用口技之妙比喻《时迁火烧翠云楼》一回的写作技巧,其描写口技的文字,与林嗣环的这一篇几乎完全相同,而他并没有提到林嗣环,却是用“吾友斲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云云开头的。金圣叹的生卒年都比林嗣环早,但两人同时生存的时期也不算短,所以这篇作品的著作权究竟属谁,很难确定。然而不管属谁,都足以说明这是一篇引人入胜的好作品,一脱稿就不胫而走了。(霍松林)


【作者小传】

魏 禧
(1624—1681) 清初散文家。字叔子,一字冰叔、凝叔,号裕斋,又号勺庭。江西宁都人。明末诸生。与兄际瑞、弟礼俱有文名,时称“宁都三魏”,于其中尤著名。入清后绝意仕进,隐居故乡翠微峰。治文史,长于古文。著有《魏叔子集》等。

大 铁 椎 传魏 禧
庚戌十一月,予自广陵 (1) 归,与陈子灿 (2) 同舟。子灿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谋兵法 (3) ,因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子灿为述大铁椎,作《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 (4) 青华镇人,工技击 (5) ,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 (6) 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 (7) ,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折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 (8) 。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数击杀响马贼 (9) ,夺其物,故仇我。久居,祸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 (10) 。”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弗声,令贼知也。”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 (11) 数声。顷之,贼二十馀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 (12) 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尘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 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 (13) ,大铁椎其人与 (14) ?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 (15) ,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

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注〕 

(1) 广陵: 今江苏省扬州市。

(2) 陈子灿: 事迹不详。

(3) 左氏兵谋兵法: 指《左传》。《左传》中有很多论及军事谋略和战争的文字。

(4) 怀庆: 怀庆府,治所在今河南沁阳县。

(5) 技击: 原指战国时经过技巧训练的步兵,后泛指搏击对打的武艺。

(6) 与过: 一同拜访。

(7) 寝: 丑陋。

(8) 楚声: 湖北、湖南一带地区的口音。

(9) 响马贼: 旧时对群聚劫掠者的称呼。

(10) 不快吾意: 意为不能随我心意地打击对方。

(11) 觱篥(bì lì必栗): 即笳管,一种号角类乐器。出自龟兹,后传入内地。

(12) 股栗: 两腿抖颤。

(13) “子房”二句: 张良字子房,汉初政治家。先世为韩国贵族,秦灭韩后,他设法谋害秦王。后得力士,以铁椎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今河南阳武东南)。见《汉书·张良传》。

(14) 与: 通“欤”,表疑问的语气词。

(15) 陈同甫: 陈亮,字同甫,南宋爱国词人,有《龙川集》、《中兴遗传》等。其《中兴遗传序》提出要为南宋初年以来的抗金志士立传,“将旁求广集,以备史氏之缺遗”。书凡二十卷,分大臣、大将、死节、死事、能臣、能将、直士、侠士、辩士、义勇、群盗、贼臣二十门。kongbai

魏禧论文,主张“积理”、“练识”,写出“关系天下国家之故”(《宗子发文集序》)的文章。“积理”,指观察社会事理,以提高认识;“练识”,指在提高认识的基础上,获得过人的胆识。这是魏禧散文写作的重要理论。因此他的论文多有深刻见解,记叙文(包括传记在内)多有不平凡的寓意。

《大铁椎传》属传记文,作者也增加了一些艺术的想象和虚构,塑造出一个丰满的侠客、大力士的英雄形象,透露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人材不被世用的感慨。

本文作于“庚戌十一月”,即康熙九年(1670)十一月,作者四十七岁。魏禧是有民族思想的人物,明亡后隐居不仕。他的这篇文章流露出对当时现实的不满,呼唤侠客、大力士的出现。

文章的开首一段,点明写作缘由,可视为本文之小序。

中间数段,洋洋洒洒,纯为记叙,是本文主体。这部分,除表现方法灵活,不断变换角度进行人物刻画外,更重要的是不加任何评论,只是通过别人的叙述和人物的言行以显示人物形象的特点和意义,因而形象生动,文意含蓄,发人思考。写大铁椎的外貌和性格:“貌甚寝”,“与人罕言语”。写大铁椎来去无踪:“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写大铁椎的豪侠:“吾数击杀响马贼,夺其物,故仇我。久居,祸且及汝。”最后又写大铁椎旷野杀贼的神勇绝技。真是形象鲜明,虎虎有生气。

但是作者为什么要塑造这个人物呢?其社会意义又是什么呢?这是极为含蓄、发人思考的问题。其实,只要认真分析人物的言行,特别是分析大铁椎告别宋将军的一段话,问题是不难解决的。大铁椎辞别宋将军说:“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这是画龙点睛之笔,说明胸有大志,身怀绝技的神勇义士大铁椎,不为社会所用,也不为人们所识,他只有失意地离去。这就是作者的写作意图。结合文后的评论:“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作者的写作意图就更加清楚。因此,文意的含蓄不等于主题思想的隐晦,而是诱导读者认真阅读思考,这正是行文高妙之处。我国古代小说的艺术传统,是作者对人物形象不加评论,而是依靠人物的言行去表现和显示。因此可以这样说: 《大铁椎传》中的这表现手法,正是作者吸取了一些小说创作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法,从而把传记作品写得更好、更精彩。

这一部分的后半部着重描写大铁椎的神勇和绝技,因此旷野杀贼一段,描写细致,绘声绘色,为全文重心。“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二句,是紧急叙述中的舒缓之笔,既点明了杀贼、鏖战的时间,又使行文有些轻松和曲折,增加了文意的空间美。杀贼时,“贼二十馀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而大铁椎挥动铁椎,使对方“应声落马”、“人马仆地”。旁观的宋将军,屏息不敢出气,“股栗欲堕”。最后,客大呼“吾去矣”,“尘滚滚东向驰去”。这段描写绘声绘色,笔墨特别集中,痛快淋漓地刻画了大铁椎的勇武形象,使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印象尤为深刻。

文后“论曰”一段,虽属史传文学之惯例,但在本文中也有新意。如“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二句,说明大铁椎不仅武艺超绝,而且文才出众,是文武兼备的全才。“壬寅岁,视其貌当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又有回荡往复,惋惜人才不为世用,年华已失的悲叹。此外,又谈及“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读陈同甫《中兴遗传》”等,可启发读者进一步理解作者的不满、感慨和作品中所寄托的现实意义。(李茂肃)


【作者小传】

汪 琬
(1624—1691) 清初散文家。字苕文,号钝庵,晚号尧峰,又号玉遮山樵。江苏长洲(今吴县)人。顺治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刑部郎中等职。康熙时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编修,参与纂修《明史》。后因病隐居太湖尧峰山,专心著述。通经学,长于古文,与魏禧、侯方域齐名。著有《钝翁类稿》、《尧峰文钞》等。

江 天 一 传汪 琬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 (1) 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 (2) 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则暴 (3) 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 (4) 所知。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 (5) 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 (6) 东遁,麾下狼兵 (7) 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 (8) ,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 (9) 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乱,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 (10) ,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溪一面当孔道 (11) ,其地独平迆,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掎角 (12) 。”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攻绩溪,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 (13) 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属 (14) 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祸且族 (15) 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汝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我母虑也。”至江宁 (16) ,总督者 (17) 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 (18) 者三,南向 (19) 再拜讫,坐而受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 (20) 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天一为赍辨疏 (21) ,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

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汉津 (22) ,遂为之传。

汪琬曰: 方胜国 (23) 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伟、凌公FBAD 与佥事公三人 (24) ,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氏者刲 (25) 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津云。

〔注〕 

(1) 歙(shè设)县: 今属安徽,清属徽州府。

(2) 傅岩: 字野清,义乌(今属浙江)人,崇祯进士。《南疆逸史·江天一传》: 天一“年三十六,见知邑令傅公,始得补郡弟子员,令故重天一”。

(3) 暴(pù):“曝”本字,晒。

(4) 金佥事公声: 金声字正希,明末休宁(今属安徽)人,崇祯进士,选庶吉士,后授御史、山东佥事,皆未就。南明福王授左佥都御史。南京被清军攻破后,在家乡组织义军抗清。后兵败被俘,不屈死。休宁与江天一的家乡歙县同属徽州府,故称“同郡”。

(5) 张献忠: 明末农民义军领袖。字秉吾,号敬轩,延安府柳树涧人。崇祯三年(1630)在陕西米脂县起义,十三年进军四川,十六年攻克武昌。

(6) 左良玉: 字昆山,山东临清人。因与清军作战有功,被提升为副将。后在河南、陕西等地镇压农民起义,提升为总兵官,封宁南伯。南明福王政权晋封为宁南侯,驻军武昌。

(7) 狼兵: 明代以广西狼人组成的军队。狼人即俍人,明清时指分布于广西一带的壮族。但《南疆逸史·金声传》、《明史·金声传》均称“凤阳督马士英调黔兵(狼兵)剿寇,过徽州大掠”,为金声歼击。未及左良玉事。

(8) 帓(mò末)首: 以头巾包头。帓,头巾。

(9) 斩馘(guó国): 斩首。馘,割下左耳。

(10) “唐藩自立”句: 指明藩王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事。朱聿键,明太祖八世孙唐端王之孙,顺治二年六月,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

(11) 孔道: 通道、要道。

(12) 掎(jī鸡)角: 也作“犄角”。语出《左传》,指分兵牵制或夹击对方。

(13) 新岭: 在安徽休宁县南七十里。明御史黄澍降清,导清军破新岭,攻入绩溪。

(14) 属(zhǔ主): 同“嘱”,委托。

(15) 族: 灭族。《书·泰誓》:“罪人以族。”孔安国疏:“一人有罪,刑及父母兄弟妻子。”

(16) 江宁: 今江苏南京。

(17) 总督者: 指洪承畴。洪原为明三边总督、兵部尚书,后降清,坐镇江宁,总督军务,镇压抗清力量。

(18) 高皇帝: 指明太祖朱元璋。

(19) 南向: 面向南。面向南拜,表示不归顺在北方的清朝。

(20) 凤阳督马士英: 马士英字瑶草,贵阳(今贵州贵阳市)人,万历进士。崇祯末年任安徽省凤阳总督。

(21) 赍(jī机): 送,呈递。辨疏: 申辩冤苦的奏章。

(22) 翁君汉津: 其人未详。

(23) 胜国: 前朝,指明代。语出《周礼·地官·媒氏》:“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郑玄注:“胜国,亡国也。”前朝为今朝所胜,故称前亡之朝代为“胜国”。

(24) 新安: 新安郡,即徽州府。汪公伟: 汪伟字叔度,休宁人,崇祯进士,擢检讨,后任东宫讲官。李自成攻北京,自缢死。凌公FBAD (jiōng扃): 凌FBAD 字龙翰,歙县人,崇祯进士,福王时授监察御史,巡按河南,守归德。清兵渡黄河南下,城破自缢死。

(25) 刲(kuī亏): 割。kongbai

江天一是明末清初爱国志士,《南疆逸史》有传。汪琬虽曾出仕清朝,但怀念故国,有黍离之思,因而写了一些抗清志士的传记,《江天一传》是有代表性的一篇。

汪琬以散文名家,特别擅长记叙文。《清史稿》本传说: 其为文“疏畅类南宋诸家,叙事有法,公卿志状皆争得琬文为重”。他主张写文章“如神龙之蜿蜒而不露其首尾”(《答陈霭公书二》)。这就是说,为文必有明确的文意和中心,做到行文自然,意脉流畅,不露痕迹。《江天一传》就体现了这种艺术构思。

文章开首,点出江天一的两句话:“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可见江天一是多么重视品德修养,重视人的道德品质。这是汪琬塑造江天一艺术形象的着眼点。无论写江天一贫而好学,深沉多智,保卫乡里,或是英勇抗清,保卫国家,都是围绕突现江天一的道德品质和崇高的民族气节落笔的。因此歌颂江天一吃苦在前、舍生取义成为全文的基调。围绕这一中心,文章的前半篇是以时间为顺序进行正面叙述,后半篇又采用了倒叙和插叙。如介绍江天一受金声的器重和为金声辨白上书是倒叙,介绍江天一表彰淮安民妇是插叙。一个普通的民家妇女,有什么值得表彰呢?只是因她“刲肝活其姑”,因而得到江天一的尊重和表彰。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江天一的这种思想与“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

江天一是位爱国志士,他的崇高的道德品质,更集中表现在他的民族气节上,因此参加抗清斗争和战争失利后英勇就义的叙写为本文的重点。首先描写江天一与金声合作修筑丛山关,以便同邻近诸县相联系形成“掎角”之势,抗拒清兵南下。这段描写表现了他的智谋和勇敢。但是更加感人的,还是他被俘以后,英勇就义的场面。城陷后,江天一“知事不可为”,以大义凛然、誓死报国之决心,正确处理各种关系,最后詈贼而死。首先,“遽归,属其母于天表”,然后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被俘后,别人要解脱他,他提出“我不死,祸且族矣”,表现他牺牲自己以免全家之祸。在被囚期间,碰到同案在系的好友金声,金声有让江天一力求解脱之意,而江天一却坚决与朋友共存亡,提出:“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表现他在生死关头正确处理与朋友的关系。审讯他的人是前明降将洪承畴,有的史书记载,江天一曾痛斥洪的变节行为。他义愤填膺地提出:“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真是大义凛然,不苟幸生,视死如归,痛快淋漓。

这一段是分成几个层次,采用逐步推进的手法进行叙写的。从表现方法上看,表现了作者剪裁素材和谋篇布局的艺术才能。汪琬注意写文章的艺术构思,主张要开阖起伏,使文章有重点,有高峰,要“扬之欲其高,敛之欲其深”(《答陈霭公书二》)。这里的“高”和“深”都指推进文意,使文章达到顶点和出现高潮。因此本段分层次和逐步推进的描写,正是作者为突现重点,在艺术构思方面的匠心独运。

汪琬在清初文坛上,是属于比较注意散文的章法结构的一个派别。他曾批评侯方域的《马伶传》、王猷定的《汤琵琶传》,认为选材太滥,随想过多,组织结构不严密。可见文章中心思想明确、选材严谨,而又善于使文章开阖纵横,突现重点,是汪琬对传记文学的要求。本文正体现了作者艺术构思的特点。(李茂肃)

传 是 楼 记汪 琬
昆山徐健庵 (1) 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斲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 (2) ,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 (3) 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弗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 (4) 。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 (5) 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FBAD 仕 (6) ,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 (7) 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悖否耶?

〔注〕 

(1) 徐健庵: 名乾学,字原一,号健庵,昆山(今属江苏)人,顾炎武甥。康熙九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曾充《明史》总裁官,兼总纂《大清一统志》、《清会典》。藏书甚多,有《传是楼书目》。

(2) 素标缃帙: 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函套。

(3) 女曹: 汝等。女,即“汝”。

(4) 性命: 中国古代哲学概念。《易·乾》:“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意为大自然的运行变化(迎来冬天),万物各自静定精神,保全太和元气,以利于守持正固(等待来年生长)。——用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译文。“性命”,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释为“精神”。事功: 事业和功绩。

(5) 对扬休命: 对扬,对答颂扬。休命,美善的命令。《尚书·说命下》:“敢对扬天子之休命。”

(6)  FBAD (wǔ五)仕: 高官厚禄。《诗·小雅·节南山》:“琐琐姻亚,则无FBAD 仕。”毛传:“FBAD ,厚也。”

(7) 跧(quán全)伏: 蜷伏,此指隐居。kongbai

这篇文章可视为一篇“劝学”文。围绕着“传是”二字,文中提出了两个问题,即: 为什么要“传是”,“传是”的益处是什么。“是”指书籍。劝勉勤学苦读的文章古已有之,作者借写“传是楼”记而把它引入“劝学”这一主题,无疑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文章的前一部分借“传是楼”主人徐健庵的话提出了为什么要“传是”。徐氏云:“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以三个长排比句,缓缓道出楼主人之所以“传是”而非其他的理由,同时楼主人那种自得的心理也跃然纸上,尤其是“指书而欣然笑曰”一句,可谓画龙点睛之笔,使楼主人那种自得的神态大放光彩。而两个“吾何以传女曹哉”,前后映照,凸现了楼主人为自己选择的正确而兴奋不已的心态,强化了文章“劝学”的意味,为作者在后文对“劝学”加以生发论证作了铺垫。虽说,田地货财、金玉珍玩、鼎彝尊斝、园池台榭、舞歌舆马等如过眼云烟,不能“世富”、“世宝”、“世享”,但传书籍给后代是否也能长久保存、拥有呢?这自然是不一定的。作者就此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即“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弗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这里又以三个排比长句,使作者的观点逐层深入展开,其中提出了藏与守、守与读、知与行之间的相互关系,而最关键的还是知与行的关系,要把所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实际生活中去,躬体而心得之才是善读书的上策。这种观点是难能可贵的,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善读书者不仅要做到躬体心得,而且要“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一句话,要脚踏实地,既博又专。博,拓宽知识的广度;约,有利于对某方面知识进行深度的钻研,二者相辅相成。这是做学问必备的条件。总之,“尊所闻,行所知”,才无愧于自己所藏之书,所守之书,所读之书。当然有立也有破,作者在论证如何做一个善于读书的人时,对那些读死书或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学风,是持否定态度的。

还应看到,作者毕竟是封建文人,其观点不可能不受到时代的制约和传统文化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为学的目的上,即“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跻巍科,取FBAD 仕”,未能脱出“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青云路”的俗套。

从文章的题目看,是篇记叙文,从文章行文的形式来看,却是一篇论说文。开头以楼主人的话提出问题——为什么取名“传是”;中间部分属论证问题,有立有破;最后提出“传是”的好处,属于解决问题。至于文中骈散夹杂,错落有致,问答起伏,波澜横生,尤其是几组长排比句的运用,增强了行文的气势。同时,文中集叙事、描写、议论、抒情为一体,更显得摇曳多姿,引人入胜。(邓子勉)


【作者小传】

宋起凤
清散文家。号紫庭。沧州(今属河北)人。工文。著有《大茂山房合稿》。

核 工 记宋起凤
季弟获桃坠一枚,长五分许,横广四分。全核向背皆山。山坳插一城,雉历历可数。城巅具层楼,楼门洞敞,中有人,类司更卒,执桴鼓,若寒冻不胜者。枕山麓一寺,老松隐蔽三章。松下凿双户,可开阖。户内一僧,侧首倾听。户虚掩,如应门;洞开,如延纳状,左右度之无不宜。松下东来一衲,负卷帙踉跄行,若为佛事夜归者。对林一小陀,似闻足音仆仆前。核侧出浮屠 (1) 七级,距滩半黍。近滩维一小舟,蓬窗短舷间,有客凭几假寐,形若渐寤然。舟尾一小童,拥炉嘘火,盖供客茗饮也。舣舟处当寺阴,高阜钟阁踞焉,叩钟者貌爽爽自得,睡足徐兴乃尔。山顶月晦半规,杂疏星数点。下则波纹涨起,作潮来候。取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句。

计人凡七: 僧四,客一,童一,卒一。宫室器具凡九: 城一,楼一,招提 (2) 一,浮屠一,舟一,阁一,炉灶一,钟鼓各一。景凡七: 山,水,林木,滩石四,星,月,灯火三。而人事如传更,报晓,候门,夜归,隐几,煎茶,统为六,各殊致殊意,且并其愁苦、寒惧、疑思诸态,俱一一肖之。

语云:“纳须弥于芥子 (3) 。”殆谓是欤!

〔注〕 

(1) 浮屠: 塔。

(2) 招提: 寺院的别称。

(3) 纳须弥于芥子: 须弥,佛教中传说的山名。芥子,芥的种子,比喻极微小。佛家语有“芥子纳须弥”,比喻诸相皆非真,巨细可以相容。《维摩经·不思议品》:“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kongbai

唐代诗人张继有一首饮誉古今的七绝《枫桥夜泊》。诗是这样写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中描写了姑苏(今江苏省苏州市)城外枫桥和寒山寺(均在今苏州市西枫桥镇)深秋冷落的自然景色,表现出一种寂寞的情调,渲染了作者旅途的孤愁情怀。而此文所记桃核工艺品的微雕世界则是张继诗之意境的再现,是诗之意境的具体化、形象化,并赋予其以更丰富的内涵。但微雕世界的重心却凝聚在两处: 一是寒山寺,一是小舟,扣住了诗的题意。先看寒山寺,依傍山麓,古松掩蔽。房门虚掩,一僧于屋内侧首倾听。他是听松涛声,还是听潮涨声?都不是。他是倾听人的足音,在等人。这样,僧的焦急之心不言而喻。这由“松下东来一衲,负卷帙踉跄行,若为佛事夜归者。对林一小陀,似闻足音仆仆前”可知。在这深夜中,“踉跄行”、“仆仆前”正说明情事非同一般。再看另一个画面:“近滩维一小舟,蓬窗短舷间,有客凭几假寐,形若渐寤然。舟尾一小童,拥炉嘘火,盖供客茗饮也”。写客伏在小桌上小睡,像是要醒来的样子,点明了行客心事重重,揭示了行客愁闷落寞的情怀,以至在这夜半三更,难以安眠。而残月半弯,疏星数点,潮声阵阵,无疑又为行客添了几多愁绪。这样,文中所介绍桃核微雕世界的两个主要画面,都突出一个“愁”字,完美地完成了诗的意境的体现。

在行文间,作者时而插入一句传神的描写句,如“若寒冻不胜者”,“貌爽爽自得,睡足徐兴乃尔”,避免了枯淡,使文章显得生动感人。另外,文中记叙井然有序,由上至下,由内及外,由中心向边缘,杂而不乱,条理清晰。至于第二段,决不是前文的简单重复。前文是以事件为主进行介绍的;而此段却是按类而分,是对前文的总括,有助于人们对前文的介绍有一更清晰的回味和认识。这也是这类记文所必需的。(邓子勉)


【作者小传】

沙张白
(1626—1691) 清文学家。原名一卿,字介臣,号定峰。江阴(今属江苏)人。与魏裔介等交往。著有《定峰乐府》、《定峰文选》、《读史大略》等。

市 声 说沙张白
鸟之声聚于林,兽之声聚于山,人之声聚于市。是声也,盖无在无之。而当其所聚,则尤为庞杂沸腾,令听者难为聪焉。今人入山林者,闻鸟兽之声,以为是天籁适然,鸣其自乐之致而已。由市声推之,乌知彼羽毛之族,非多求多冀,哓哓焉炫其所有,急其所无,以求济夫旦夕之欲者乎?

京师土燥水涩,其声噌以吰 (1) 。鬻百货于市者,类为曼声高呼,夸所挟以求售。肩任担负,络绎孔道,至于穷墟僻巷,无所不到。传呼之声相闻,盖不知几千万人也!祁寒暑雨,莫不自晨迄暮,不肯少休,抗喉而疾呼,以求济其旦夕之欲耳!

苟谓鸟之呼于林,兽之呼于山者,皆怡然自得,一无所求,而人者独否,是天之恩勤 (2) 群类,予以自然之乐者,反丰于物而靳于人,此亦理之不可信者也。然使此千百万人者,厌其勤苦,且自悔不鸟兽若,尽弃其业而他业焉,将京师之大,阒然寂然,不特若曹无以赡其生,生民之所需,畴为给之?此又势之必不可者矣。顾使其中有数人焉,耻其所为,而从吾所好,则为圣贤,为仙佛,为贵人,为高士,何不可者。吾惜其自少至老,日夕为抗喉疾呼,而皇皇于道路以死也。甚矣,市声之可哀也。

虽然,市者,声之所聚;京师者,又市之所聚也。揽权者市权,挟势者市势,以至市文章,市技艺,市恩,市谄,市诈,市面首 (3) ,市颦笑: 无非市者。炫其所有,急其所无,汲汲然求济其旦夕之欲,虽不若市声之哓哓然,而无声之声,震于钟鼓矣。甚且暮夜之乞怜无声,中庭之相泣有声,反不若抗声疾呼者之为其事而不讳其名也。君子之所哀,岂仅在市声也哉!

嗟乎!有凤凰焉,而后可以和百鸟之声;有麒麟焉,而后可以谐百兽之声;有圣人焉,而后能使天下之人之声皆得其中,终和且平,而无噍杀嚣陵之患。四灵 (4) 不至,君子之所为致慨也。若曰厌苦人声,而欲逃之山林,以听夫无所求而自然之鸣焉,是鸟兽同群,而薄斯人之吾与也。

〔注〕 

(1) 噌吰(chēng hóng撑洪): 象声词,喻音量宏大,如钟声。

(2) 恩勤: 《诗·豳风·鸱鸮》:“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以“恩勤”称父母抚育子女的恩情和辛劳。此作“厚爱”解。

(3) 面首: 男宠,男妾,男妓。明清二代均有“好男风”陋习,不只女的蓄面首。此处与下面“市颦笑”相对则可不引申。市颦笑指女性出卖色笑。

(4) 四灵: 古以龙、凤、龟、麟称“四灵”。四灵出,兆示吉祥清明之世。kongbai

中和之美,是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儒家的审美理想。这种审美理想说到底根源于人们的社会理想,是儒家教化的普遍渗透。倘若社会人生失却中和境界,中和的审美情趣不是空中楼阁就是心造幻影,难切实际。沙张白这篇《市声说》可以说是从侧面给予人们对上述问题以深刻的启示。沙张白(1626—1691)是个亲历乱世的清初文学家。他的诗多揭露现实,一脉承衍着唐代“新乐府”传统;《市声说》则以散文形态议论人生世态百相的丑恶,与其诗异曲而同工。他深感世风日下,礼义廉耻丧失殆尽,“皆得其中,终和且平”的境界已荡然难觅,而这正是乱世现象,当然也是封建时代已趋末期的衰败之兆。尽管沙张白的思想基石仍是有望于“圣人”之再出,以期清明之世的重造,也还是儒家观念;但作为一个正直的文人,他的厌恶一切皆可“市”的世风浇薄丑陋,其义愤之情则是可取的,很有可供借鉴的认识意义。

文章从“声”说起,然后转入“市”,笔势犀利却不急迫。他运用的是借“声”发挥转为由“声”而层层切入“市”的丑恶现象的,由远而近,一波三折的手法。沙张白说: 声音“无在无之”,无所不有。这似乎没什么意思的话,全是为引出话题的由头。鸟声、兽声与人声的分辨,其实也是虚晃一笔,引起读者兴趣而已。现今科学观念渐强,生态平衡之类学说已很普及,当时的沙张白不一定谙熟此说,他用的是以“人”度“鸟兽”的推证法,说他们的声音别以为是“自乐”,焉知不也是为了“炫其所有,急其所无”?“以求济”三字实则就是“市”,调节有无与供给。显然,这犹如诗艺中的“比兴”手法,是以“声”兴起“市”。

第二节承上文之势转入对市声的描述。“鬻百货于市者”是正常的社会生活现象,不可或缺。肩挑手提,走街穿巷,寒暑晨昏“不肯少休”,煞也辛苦。说这是正常的,因为既是售者赖以生活,也是“生民之所需”,是一种社会需要,失此“市声”,社会也就失却平衡。所以,沙张白认为不能以为他们反不若鸟兽之“怡然自得”,是上苍的厚薄相待。这构思很巧,力主这种“市声”是正常的,正为反跌出后面种种“市”的行为的不正常。

然而,从正常之“市”转而揭露反常之“市”时,作者还不仅用了一般先扬后抑式的手段,在第三段结束处更运用了欲取先与、退一步以求进二步的方法。这就是所以有“甚矣,市声之可哀也”的感叹。只有把握这一点,才不觉得这“可哀”之说与上面“畴为给之”是矛盾的。特别要注意沙氏用了“顾使其中有数人焉”的假设语气和局部指对,这样的行文显得极谨慎又别见匠心。有此一个波折,第四段的种种“市”的行为,出卖礼义,出卖良心,出卖灵魂,出卖肉体的社会百相就在“虽然”二字的转折中尽情揭出。注意“京师者,又市之所聚”一句,京师是政权的心脏,王朝的灵魂,这里如此肮脏,举国上下足可窥知。沙张白说,别看这一桩桩买卖不像“鬻百货”者曼声高呼,使人失“聪”,吵得心烦,可“无声之声,震于钟鼓矣”,它震的是人心,扰乱的是世风,败坏的是社会根基。这确是一种可怕又可恶的“无声胜有声”,罪恶的黑幕活动!作者真正悲哀的是这见不得人(讳其名)的行为,悲哀的是国家、社会全在种种肮脏的“市”(交易)中堕落!“君子之所哀,岂仅在市声也哉”!《市声说》的借题发挥的本旨至此尽出。

结束一段则如前面辨析所说,是沙张白理想观念的追逐,从期望中表述失望的痛苦,他虽只用“致慨”二字,心情其实很沉重。最末几句乃照应首文,同时正说明他所悲的绝非正常生活所需的“市声”。

京师是个大市场,举国上下无不在寡廉鲜耻地“市”人性、良心、灵魂、人格,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而此中又必有无数被欺辱、被凌迟、被践踏的不幸者。《市声说》几乎没有一句声色俱厉、奋臂激昂的语言,但忧愤之情,悲慨之心在缓缓的、淡淡的、显得很客观的语调中毕显,沙张白的简捷出于平实,锋锐见于舒展的风格按之可得。(严迪昌)


【作者小传】

姜宸英
(1628—1699) 清文学家。字西溟,号湛园。浙江慈溪人。康熙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长于诗文,精书法。与朱彝尊、严绳孙齐名,号“江南三布衣”。曾参预纂修《明史》。后因科场案牵连,死于狱中。著有《湛园未定稿》、《苇间诗集》、《西溟文钞》等。

《奇 零 草》 序 姜宸英
予得此于定海 (1) ,命谢子大周钞别本以归。凡五、七言近体若干首,今久失之矣。聊忆其大概,为之序以藏之。

呜呼!天地晦冥,风霾昼塞,山河失序,而沉星殒气于穷荒绝岛之间,犹能时出其光焰,以为有目者之悲喜而幸睹。虽其揜抑于一时,然要以俟之百世,虽欲使之终晦焉,不可得也。

客为予言: 公在行间,无日不读书,所遗集近十余种,为逻卒取去,或有流落人间者。此集是其甲辰以后,将解散部伍,归隐于落迦山 (2) 所作也。公自督师,未尝受强藩 (3) 节制,及九江遁还 (4) ,渐有掣肘 (5) ,始邑邑不乐。而其归隐于海南 (6) 也,自制一椑置寺中,实粮其中,俟粮且尽死。门有两猿守之,有警,猿必跳踯哀鸣。而间之至也,从后门入。既被羁会城 (7) ,远近人士,下及市井屠贩卖饼之儿,无不持纸素至羁所争求翰墨。守卒利其金钱,喜为请乞。公随手挥洒应之,皆《正气歌》也,读之鲜不泣下者。独士大夫家或颇畏藏其书,以为不祥。不知君臣父子之性,根于人心而征于事业、发于文章,虽历变患,逾不可磨灭。

历观前代,沈约撰《宋书》,疑立《袁粲传》 (8) ,齐武帝曰:“粲自是宋忠臣,何为不可?”欧阳修不为周韩通 (9) 立传,君子讥之。元听湖南为宋忠臣李芾 (10) 建祠,明长陵不罪藏方孝孺书者 (11) ,此帝王盛德事。为人臣子处无讳之朝,宜思引君当道 (12) 。臣各为其主,凡一切胜国 (13) 语言,不足避忌。予欲稍掇拾公遗事,成传略一卷,以备惇史 (14) 之求,犹惧蒐访未遍,将日就放失也。悲夫!

〔注〕 

(1) 定海: 浙江舟山岛上定海县。

(2) 落迦山: 即普陀山。此段“客”语中“甲辰”(康熙三年,1664)系前二年壬寅之误。张煌言《奇零草序》末称:“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馀,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永历十六年为清康熙元年。甲辰是张煌言就义之年。

(3) 强藩: 指郑成功。南明永历帝曾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

(4) 九江遁还: 清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自金门率兵北伐,张煌言为前锋,从长江口溯江而上,围攻南京。张别率一军至芜湖,乘胜攻下四府、三州、二十四县。但因郑成功在南京战败,撤军入海,张煌言后路被截断,部队溃散,经化装潜行始抵舟山。

(5) 渐有掣肘: 指张煌言曾劝郑成功暂缓收复台湾,先行恢复中原的意见未被采纳。

(6) 归隐于海南: 康熙三年,张煌言见大势已去,遂解散余部,隐居浙江象山县南的南田悬岙岛。

(7) 会城: 省会。此指杭州。

(8) 疑立《袁粲传》: 《南齐书·王智深传》:“世祖(齐武帝萧赜)使太子家令沈约撰《宋书》,拟立袁粲传,以审世祖。世祖曰:‘袁粲自是宋家忠臣。’”按《宋书·袁粲传》谓“粲谋克日矫太后令,使(刘)韫、(卜)伯兴率宿卫兵攻齐王(齐高帝萧道成)”,事泄被杀。

(9) 韩通: 后周恭帝时为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宋太祖赵匡胤代周自立,韩通率军抵抗,被杀。

(10) 李芾: 南宋知潭州(今湖南长沙)、湖南安抚使。德祐元年(1275)元兵攻破潭州时牺牲。

(11) 长陵: 明成祖(永乐帝)死后葬长陵。此处即以长陵代称明成祖。方孝孺: 明建文帝时侍讲学士,后改文学博士。燕王(即成祖)兵入南京,他不肯为燕王起草登极诏书,慷慨就义,被灭十族。

(12) 处无讳之朝: 处在不必讲忌讳的朝代。引君当道: 引导君主走正道。

(13) 胜国: 已灭亡的前一朝代。前朝为今朝所胜,故称之为胜国。

(14) 惇史: 《礼记·内则》:“凡养老……有善则记之为惇史。”孔颖达疏:“言老人有善德行则记录之,使众人法则,为惇厚之史。”惇(dūn敦),敦厚、笃实之义。惇史犹言信史。kongbai

姜宸英在未入仕途前,与无锡的严绳孙、嘉兴的朱彝尊齐名,称“江南三大名布衣”。这三大布衣中要数姜氏为人最为狷介狂放,所以一生际遇也最蹭蹬可悲。他的耿直不畏权势淫威的性格,从敢于作这篇《〈奇零草〉序》一事上也可以见出。清初顺治年间曾四次率水师入长江,最后一次在顺治十六年(1659)联同郑成功攻下镇江,包围南京,而后直取芜湖的张煌言,是位英武不屈的民族英雄。由于郑成功的轻敌骄兵,战事转胜为败,张煌言被截断水上退路,不得已突围从皖东南绕浙西山区逃归海上,潜居悬岙岛上。张煌言是慈溪人,姜宸英是鄞县人,同属宁波府。对这位可敬的最终被害的乡先贤,姜氏极其崇仰,于是,在严禁的情况下毅然为《奇零草》作序,以寄托一己的仰慕敬重之情。尤可注意的是姜氏不仅敢冒大风险,而且采取以攻为守的笔法作序。他援引历史成例作为论据,运用给统治严酷的清王朝戴高帽颂赞的手法,论证“臣各为其主,凡一切胜国语言,不足避忌”。这实际上是对清廷日益严厉的文字狱作了一次大胆的反拨!人们从“帝王盛德事”云云的侃侃而论之中,与其说看到了姜氏的机智巧妙心思,还不如说是感受着他锋芒四射的棱角。所以,读此序时不应只注重前二节而轻忽最后一段。须知张煌言的功业品性,绝非一篇短序所能容纳,姜宸英本意亦不在以序代传。他的用心恰恰表现在“人心”二字上,即其人得人心,其文字得人心,其著作得人心!得人心之书岂可禁绝,又岂能禁绝?把握住姜氏此序的文心,再重头读来,必能豁然开朗,体味到“人心”之贵贯穿全文。

《奇零草》的“奇(jī机)零”,通“畸零”,意即零星的。张煌言诗集之所以残缺不全,其原因一是战火动乱,未善保存;二是清廷严禁存传抄录,更不用说刊刻了。但是,得人心之人之作,终将能存留传播的,第二段的警策之句正在“虽其揜抑于一时,然要以俟之百世”这十四字。这就是“人心”的不可欺。人心何以向归?缘其人其作照耀天地的“光焰”。由此而言,姜宸英的“天地晦冥”云云数句,既是赞颂张氏,更是抉示人心,他是以人心难晦来反衬卓立于山河失序,天地昏沉,风尘掩却日光之际的张煌言的为人和精神(光焰)的。

第三段先写张煌言著作大部分“为逻卒取去”,此即“揜抑”事实,然而“或有流落人间者”一句则又回应上文“俟之百世”。接着择取两个细节作描述: 一是备制“一椑置寺中,实粮其中,俟粮且尽死”,椑(bì必)即棺,以示不屈而死之志,决不降;二是被系杭州时应各界人士之请,所留翰墨皆为《正气歌》,同样是表示将效法文天祥而尽忠完节。这就是张氏其人之精神所在,也即其诗文之“光焰”所由来。然而姜氏借此一节意在揭出一个反差现象:“远近人士,下及市井屠贩卖饼之儿”,纷纷求墨宝以收藏,可是“独士大夫家或颇畏藏其书”,以为藏之会遭祸。前者求藏正是“人心”之表现,后者远祸实即统治势力淫威之折射!于是姜宸英笔锋一转,揭出“不知君臣父子之性,根于人心”,“性”似是说的天性,实即讲的忠与孝的操守。初一看,这“性”是抽象泛论,细一想,落实到张煌言具体人身上,这忠之“性”实在就是忠于明朝的君臣之“性”。而后将这“性”发而为文章,落实到“虽历变患,逾不可磨灭”。毫无问题,这不可磨灭的正是“人心”,也是“君臣父子之性”!

这是相当大胆的言论。但是,大胆并非鲁莽。作传也好,作序也好,意原为存传于世,广为流播,所以必须加以特定的保护色,而且要言之成理,依之有据。这就是第四段文字所以有必要而且见匠心,极耐寻味处。所举四例均系后一个统治者并不计较忠于前朝或敌对政权的人,最妙的是截铁斩钉般地论定为“此帝王盛德事”,特别是四例中有一例是欧阳修不敢为后周的韩通立传,“君子讥之”云云,为引出“臣各为其主,凡一切胜国语言,不足避忌”作为佐证,真正恰到好处。序文至此,姜宸英堂皇声言: 我还要收集史料遗事,为张公作“传略”呢!文人而具备这一气概,确值得起敬。

姜宸英散文以峭拔挺劲著称,此序风骨傲然,足为一例证。即使行文出于策略,稍见迂回,但绵里仍然藏针,益见其笔力遒劲。全文回环相应,紧裹文心,抽理其思又极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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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鉴赏(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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