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我仍然活着。
这话听上去自相矛盾,我不能同时处在既死又活的状态里,就像那只被困在思维实验里的猫,到底是生是死也没个结果。但我的确是死了,至少按照常人的观点来看,这个说法绝对正确:没有人能在咽喉和气管几乎被完全割断的情况下还能活着,所以我这个描述也不算是偏离现实,毕竟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也是最准确的说法。人类的身体真的很脆弱,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实在是太简单了,我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你看,你可以轻易把我放倒、将我的脑袋按向泥土,然后再像对待动物那样割开我的喉咙。听上去很惨,是吧?我离真正死去只有一步之遥,但我还能思考、对话,甚至是神智清晰地告诉你我正在想什么,所以我也不能算作是彻底死了,死人可不会开口。
死亡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应该在很多种不同类型的电视、电影、小说或某人口中听过不下一百遍,但那些描述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都不正确,甚至是不着边际、完全脱离正轨。许多人都对这一生物走向终结的自然现象(当然,也有可能是非自然的)抱有某种浪漫的想法,但现实和想象的差距十分巨大,要是每个诗人和作家都切身体验过死亡的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伟大作品一定会减少许多——那个瞬间的沉痛、悲郁和贯穿魂灵的冰冷可不是用堪堪文字就能表述的。我很怀疑人类究竟能用什么方法具体地描述一种一辈子只能体验一次的感官知觉。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哦,相当古怪,从始至终都保持不变,好像从你死去的那一瞬间起,时间和灵魂也跟着一同凝固,从此静止不动,像一具永不解冻的冰雕。我感觉很黑、很冷,但又很难形容这种“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很”。你无法用精确的语言来为它制定一个足够清晰的范围,因为那本就取决于人们的感官,取决于一部分的你、也就是非客观的那一部分存在。因此,我没办法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只能留下两个宽泛的、能够被解读出数种不同含义的形容词:黑暗、寒冷。无法触摸的黑、无可逃脱的冷。很少有人会发自内心地期待死亡,而那一小部分人期待死亡的原因又并非死亡本身,除了天生的精神变态者,没什么人会愿意对着一具腐败的尸体高唱赞美诗。
我生气。死去又活过来的这个过程会削弱我对情绪的感知,但我还是感到有两头巨兽在我垂死的躯体里四处冲撞。我非常气恼,同时也非常失望。我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你真像一具毫无用处的尸体,连死了都没人要。”是的,它说的没错,我的确和一具毫无用处的尸体相差无几,因此这份批评合情合理。这个愤怒和失望有两重含义,第一是因为我正面朝天躺在这儿,脸、鼻子、眼睛、喉咙、身上、身下都是自己的血,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甚至连“我是谁”这个问题也模模糊糊的,就和那些在雨里泡了三天、在高烧和肺炎的折磨下变成疯子的流浪汉一模一样;第二是因为我仍然活着,这个重生的过程仍然在继续、继续、继续。这两个字可以无限重复下去,正如一个完美闭合的圆。这具身体永远不会死去,你可以看见那些血液逆流而上、将渗入细胞和蛋白质之间的灰尘过滤,然后涌入残破的血管,重新将这个连恐怖小说的精神鼻祖见了都要绕着走的伤口填平。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纠正一下,血液并不会逆流,啊,可是也没什么不一样的,都很他妈的让人愤怒。
那么,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废话,当你和我的处境相似时,你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呆在原地,像个傻瓜一样望着天空,或者将脸埋在自己的呕吐物或者排泄物里。真恶心,你听上去像个废物,实际上也和一个真正的废物没什么差别。你浑身淤青、脸庞浮肿、肤色苍白……像一具被泡肿的尸体。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思考对策,但到头来终究还是会让我空荡荡的大脑变得比空气还要不可捉摸。我没有办法,也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话说回来,我也不希望别人在这种状态下发现我。你明白吧,即使过了几千年,人类对和他们不同的东西也还是没什么包容性。
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来猜猜你现在想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待在这里?为什么他会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他会满口胡话?问的漂亮,答案是——我也不知道,假如你能替我解答这三个疑问,我一定会对此感激不尽。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实在是太复杂、太多也太混乱,如果要我对其进行深入讨论,必然会涉及到众多我并不熟悉的哲学观念,而我则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事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一句话总结:我能告诉你的事情极为有限,你可以不必试探我的智慧和思考深度,一旦你坚持这么做,你只能在我的脑袋里发现一口比你家门口的小水洼还浅的凹槽。我不是那种很擅长讲故事的人,但我也会尽量让你听懂,用平铺直叙的方式解释整个来龙去脉。这个过程痛苦吗?不。我更愿意将它描述为缓慢的冰封,但并不同于死,因为你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栖居在你躯体里的魂魄。当你死亡的时候,代表你那一部分自我的灵魂就会被冻住,从此再也没办法醒过来。对,就是这样。我说不清到底疼不疼,我很早就丧失了有关疼痛的感知,我猜是在哪一次重生里弄丢了。通常而言,这个过程寂静无声,既不轰轰烈烈,也没有那些黑魔法献祭那样的血腥仪式,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地发生了。嘘,小声点,这可是你自己回归你自己的过程。
我被那家伙摆了一道,而且是输得很惨。那个安蒂恩·齐格林,我和他接触得太久,以至于差点忘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要不是他脚上和手上的镣铐和定位仪器在时时刻刻地提醒我两者距离之间的差距,我甚至都不会想到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反社会分子。安蒂恩·齐格林,我到底是多久以前听到这个名字的?我们像朋友那样聊天,从第一天开始,到这整件事愈发不可控制的最后一天,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以这样的形式进行着。他是优秀的倾听者,甚至会摆出医生面对病人那样的姿态,不是普通的医患关系,而是某种紧密的、深刻得连你自己也察觉不到的依赖感。我们就坐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的白色小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盆快要阉掉的观赏植物。当我看见这盆灰扑扑的虎纹草时,我一直在想象我身为它的感觉——在一个几乎没人造访的封闭世界里,没有窗子、没有声音、没有阳光也没有新鲜空气,墙壁的另一面就住着这间医院收容的暴力凶犯,难怪它会迫不及待的死掉。
他的面孔从来没有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他的声音、也能听见他的呼吸和心跳,但他又像是我周围的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时机出现在任何地方,尽管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只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他看上去干净、整洁,一点也不像一个遭到关押和研究的对象,额头和脸庞上都有明显的伦伯尔人的特征,像是那类永远温和、步伐缓慢的法赞隆比亚人。当你在讲话的时候,他会倾身向前、凝神专注,好像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他和你。大多数人都喜欢他,也愿意对他以礼相待,人们总是会偏袒那些有礼、整洁还善于倾听的人。
我无法动弹,但思维仍然清晰,于是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用思考来驱散笼罩在这片空白时间上的阴霾。我开始在心里描摹安蒂恩.齐格林的样子。先是外形(一个中等身高、偏瘦身材的男性),然后是轮廓(柔和、平淡,像许多伦伯尔人那样从容)再来是颜色(红、 绿、蓝,三色的组合),最后是脸和五官。我很难仔细描述那样的感觉,也许是濒死使我思考的能力退化,即使我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和他见面,他的样子仍然是模糊、昏暗,不可捉摸的,几近惊悚。相反,其他与之的回忆则清晰无比。
在我这里,死亡是遥遥无期的事,所以,我有的是时间来讲讲过去的事。
如你所见,我不会死亡。这个“不会”并不是指我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我的肉体和正常人类没有差别,除了不会死之外,所有柔软、脆弱、不堪一击的特性我都具备。我也会生病,会骨折,也会被外界的暴力严重伤害,我有过饱受失眠和胃痛折磨的经历,甚至还被颈椎病和关节炎缠身了好几个月——非死亡状态下的愈合总是要很长时间,所以,我负伤的总时长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总会竭尽全力地避免纷争,让我远离战斗、打架、酗酒或者是嗑药,只有切身感觉过此类事情造成的危害的人才会这么做,每当你体验过那些感觉中的一个,你就会莫名对生命又产生一分敬意:世界上竟然能有东西在如此众多的诱惑之下存活,还能繁衍、发展,最终让自己的脚步遍布世界,真是不可思议。我不难理解那些人为什么会上瘾——死亡是一种超现实的体验,濒死更是如此,有人对自毁怀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与其说是陷入无法调和自我与现实的困境,不如说是对那种灵魂离体、四肢冻结而思维如洪流般沸腾的状态的痴迷。我体验过许多种类似的绝境,而我又清楚地明白它们一定会再次发生。
至于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你大可不必深究,毕竟连我也早就忘了这个造成一切转变的关键节点。严格来说,我不确定现在的我是不是还真的活着,现在的我还是不是曾经的我,还是会随着每一次的重生变成一个以往完全不同的陌生人?不同的名字就像是不同的印记,表明了许多段不同的人生,而这些人生也只能在这一具躯体里交融,每个人都会被后来者替代。我当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也很少去真正思考。“一生”这个概念在我这里是不存在的,我的一生就等同于时间,等同于这个宇宙,甚至连宇宙终结之后也仍然存在——那时的我是肉身的我还是概念上的我?我当然不明白,但暂时对那个时候见证保持期待。那些用来形容有限生命的词汇显然不适合我,我存在于此,就是历史的另一种形式。
我不太想纠结这个现象是否合理。这是个遵从科学、崇尚理性的时代,宗教和神话几近灭绝,人们以自己的手段来成为那个曾被他们崇拜的上帝,所以像我这样的神话故事肯定不会受到欢迎。我也不打算向你透露我的来源——也就是我的身份、我的真名和我的故乡,以及我陷入此等境地的原因——至少现在还不想,我预感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但暂时还不会是这个时候。我打算先从日常生活说起,不过我猜你对我的童年(我的童年真的是相当遥远了)也不太感兴趣,谁会想知道一个普通小孩的普通生活?无非是一个平淡的家庭、平淡的双亲、平淡的学校和到此为止都还算平淡的人生。很无聊,而且我觉得你也在其他人那里听过不少相似的故事,百分之八十的段落都可以重叠。所以我打算跳过这里,直接快进,先来一次几百倍速的浏览,然后我们再从最重要的地方说起。
我去过许多地方,简而言之,就是到处旅行,用无限的生命探索有限的世界。这里的“世界”仅仅指三角联合、兰度和刻尔低克斯目前所囊括的世界,如果你愿意加上三者外围那一片荒无人烟的星区的话,这个规模也十分可观了。许多人一辈子都只待在一个地方,作为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正常且智力水平达到平均线的人类,这是一件相当悲哀的事,再没有什么事比将原本身为自由身的自己拘束在同一地点几十年更可怕了,更何况这个行为还是自己做出的,所以我才会花了这么多时间、去了那么多个不同的地方。我去过三角联合所有的自治领,包括已经成立和正准备成立的专有区域,也去过兰度那些古怪的盖亚行星,还顺带在回来的路上体验了一把刻尔底克斯高昂得足矣买下一幅梵高真迹的过路费。我很少让自己独处,除了那些必要的私人空间,我都会尽量和人群待在一起。合群会降低我看上去很古怪的可能性,也有助于让我产生归属感,暂时忽略掉“永生不死”这个特质,好像我真的成为了那些人中的一员——我不希望强调自己实际上已经受到孤立的真相,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还是没准备好真正面对这种每隔几十年就要失去一切的痛苦,所以我才会竭力融入周围,通过旅行、结交朋友和学习有关这些地方的历史来缓解这种深刻的孤独感。那些有尽头的人生和人造物总会让我感到安心,我身上没有尽头的东西太多了,总得需要什么来保持平衡。
我看过很多事,也认识很多人,不过只记得其中的一小部分。比起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似乎更喜欢那种没什么人愿意花时间去记忆的小角色。大人物的事迹总是拥有某种相似的轨道——成功的家庭、天生的才华、昂扬的激情,以及,听的让人耳朵都起了茧子的坚持不懈——但那些无人问津的人却总是会知道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小事。你看,我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我怀揣着任务而走向全世界,那个任务就是听、说,然后记录,尽可能地记下我遇到的每件事、每个人,或者某个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东西。我可以记新闻、可以采访名人、可以协助记者曝光丑闻,也可以去搜集野史、传说和稀奇古怪的民间故事。这种工作既不会让你觉得劳累,也不会感到厌烦——故事总在变化,一个完结后还有下一个,不管是多么相似、多么普通的内容,都会因讲述者的差异而拥有截然不同的内核。我只需要坐下来,给他们一点引导,最难的总是开头,但一旦你成功撬开了这些人的嘴,他们就会将一切你想听的东西送到你的耳边。这个世界上想要讲故事的人很多,但愿意听的却很少。
当然,我并不是只干旅游这一件事,那些事情只占了我漫长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仍然得和周围人保持相同的作息。白天来临,我可能会在某个公司里工作、在某家商场里收银,或者在某个交通枢纽当中充当一颗必不可少的螺丝钉;夜晚则像许多年轻人那样大吃大喝、大玩特玩,常常夜不归宿,虽然我也无家可回。假如战争来临,我可能会去当兵,故意被某颗子弹打死,就此过上另一种生活,尸体只会草草盖上一个失踪的名头,甚至还能拥有一块小墓碑;和平时期,我有房子、有工作,或许还有朋友乃至恋人。我的证件齐全,从身份证明到通行证明,从电子档案到调查局个人信息文件簿全都毫无纰漏,还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更新换代。我习惯于伪造,也习惯于不动声色地戴着面具,我可以假扮成任何人,唯独不能假扮成重生的诅咒还未降临前的自己。我就像所以守法公民那样,过着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关系,普普通通的生老病死,然后开始下一段普普通通的人生。
我是谁?你可以叫我安托昂·维利耶。这是我无数个名字中的一个,它是我,我是它,我是名字包装而成的光鲜亮丽的人。你也可以叫我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约翰尼斯·开普勒,或者是任何一位在人类历史上名垂青史的人——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艺术家或是文学家,他们是我,我也在同时扮演着他们。请不要误会,我和这些人并没有任何意义上的直接联系,我化用了他们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半分与之相配的才华。我活了很久,非常久,比你能想象到的时间还要久,是一种只存在于历史书或是科普书里的跨度,但这些时间从没能让我写出一篇文章、画出一幅画或是作过一首诗。我从人类的故事书和历史书里挑出那些名字,恬不知耻的剽窃、盗用,所有人都觉得我只是恰好同名,都不知道我曾怀着卑劣的心情将他们个人的荣耀加诸于我。从透纳到波德莱尔、从牛顿到阿拉伯的劳伦斯,几乎每个神圣而伟大的人格都遭到我的玷污,好在他们全都死了,并且死得很早,现在的人多半都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因此也不会有人对我的道德予以谴责。我必须经常更换名字,这是肉体永恒不灭的代价之一,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得更新身份、换个住址,别让周围人知道你永远不会老去。我竭力维持的“我”有很多种不同的形象,但现在的我是安托昂·维利耶,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其人、其身份、其职业当然也无足轻重。
我的名字是安托昂·维利耶。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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