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是这样。”
“什么?”对于未曾预料的语句信息,即使内容再简单,人也会对其准确性产生疑问,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思维路径。此刻我正倚靠在破庙大门旁的土墙上,整理着此次出行收集到的轶闻传说,那女人的声音忽而响起像是块砸在冰面的石头,既清晰却又使人感到困惑,困惑的是,为何要将这石头砸向这片初次到访的冰面。我于是停下手头的工作,抬头望向神龛那侧墙边上的女子发问,以确认其对话目标正是我本人。
“我是说,那天夜里这庙里也是两人,一个坐在你的位置,一个坐在这儿。坐在你那里的正是我本人,而坐在这儿的则另有其人。”女人直视我疑惑的目光,继续说着,伴随那不容质疑的语气,声量也跟着大了一些。
“抱歉,我不大理解您的意思。”
“地点、人物,这句话并不复杂。”
“当然,您的话平铺直叙,无论是句式,还是其承载的信息都称不上复杂,我不理解的地方在于,我因错估脚程不得已才夜行荒郊,偶然途经此庙见内有篝火,三叩庙门无人回应这才进到庙里,等进来才瞧见您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怡然吃着果脯,我也并非对您来历真有兴趣,想着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随口聊聊罢了,可您却只是将视线洞穿我的身体,彷佛我只是一团无色气体,对我的种种话题不予理会。我刚刚就在想,这人不可貌相,说不准这姑娘是个闭口禅的修行者呢,我不理解的地方便在于此,您竟然为了我这么个陌生人,主动开口破功了。”
“嗨,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长了这么小个心眼。 ”
“这和心眼大小没关系。”
“那我的故事你听还是不听?”
“故事?”
“不想听?”
“什么故事?”
“狐妖的故事。”
嘶。我倒吸一口气,一手拿起稿纸,另一手指弹纸面发出一阵脆响,随即说道,“三十七篇,单就狐妖这个题材我此次采风便收集了三十七篇。你们这里是有个狐狸洞吗?怎么轶闻传说同质化如此严重。”
“哎,为什么就不能是确有其事呢,狐妖善变化,不同故事版本只是其不同面貌的不同演绎罢了。”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吐出口中果脯,许是吃到了酸味。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我答,随后从怀中掏出镇石,压住一张空白稿纸,铺开笔墨抬头又说,“姑娘不妨讲讲看看,不白听你故事,我是游走乡里的听书人,奇闻轶事,乡传野史,十文一则,童叟无欺。”
“十文?”
“够买不少果脯蜜饯了。”我见她手指交错仰头望着天花,像极我小时做算术题的模样,忙补充回答道。
那女子听后嫣然一笑,双手在身上的紫青色纱裙上抹了几下,似是因为沾上不少口水与果糖的缘故,纱裙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她的嘴巴像野猫般微微嚅动几下,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那天也是这样。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我逃到这儿时,庙里已然有人点起炉火。”
“逃。是有人在追你?”
“事实上应是没有的。但就我当时感受而言,某种切实的危机的确在向我迫近。”
“某种切实的危机。”我重复那女子的话,并尝试补充完整的因果关系,“正是这所谓的危机导致你在三更半夜来到破庙。”
“没错。那天是这样。”
“那天是。今天呢?”
“今天。今天是那天的延续。”
那女子含混跳跃的叙述模式,让故事的本来面貌难以被打捞,我停笔对那女子说,“你知道吗,故事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它是建立在真实之上。”
“我只是想随便讲个故事,怎么还较真起……”那女子侧过头神色困惑地看着我,“不对。怎么就非得真实。我们听的那些戏本不算故事吗,那些个神仙们腾云驾雾,在你眼里就真实了?”
“神仙有七情六欲,有穿戴模样,有习惯,有思想,这部分是。腾云驾雾,就是我所说的,那之上的,随便什么都行的东西。是了,应该说是局部真实。”
“我哪里知道,我的故事哪部分属于局部,哪部分属于局部以外,你也没个标准啊。”
“没这意思。我说的真实不是一种标准,它是一种感受。”
“一种感受。哎,够麻烦的,加钱啊。”那女子的眉毛拧在一处,像个厌学的孩童般嗔怒道。
“先讲讲看,我需要更多具体的细节。”
“这样。”那女子垂下头,沉默片刻,然后吸了吸鼻子说,“我的父亲本是井陉县的粮商,那天要带我们回阳泉省亲,未想遇见山贼。我当时吓坏了,见护院与山贼们打作一团,自顾自地逃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和家人们走散了,于是独自一人在山野间兜兜转转,时间越来越晚,夜色织成一块厚重的绸缎将眼前一切盖住,我在林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怕极,忍不住又跑了起来,越跑越怕,越怕越跑,一路被荆棘枯枝在身上挂了不少口子,当时顾不上,也是事后才开始疼的,哎,万幸最后能发现这座破庙。”
好,渐入佳境。我在心里想,视线扫过那女子,见她的裙摆上竟真有几处破洞,只是如果按故事里说的,受荆棘枯枝所损,缺口应呈条状,而不是现在这样,像是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随风眨动着。
“当我推开门进到庙里时,才发现庙里有个书生。”那女子眯起眼睛,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所在的地面,“他就坐在这个位置。”
“书生。”
“就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头上扎着个青色方巾,穿着身蓝色长衫,瘦瘦高高的,双腿盘坐,右手袖子向上挽起一些,拿着本旧书在看。明白?”
“再明白不过了。”我点头应着,心里却不禁发出一阵苦笑,狐妖的故事里,书生总不会缺席。
“我当时心里慌张,站在庙门处再回头看,那些参差的树影彷佛像是正在挥舞爪牙的鬼怪,便也顾不上考虑眼前这书生的意见,只是自顾自说了想要借宿的打算,然后一个人缩在你那面墙的位置。”
“三更半夜,你一个妙龄女子出现在此,那书生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他问题比你还多,而且一个连着一个,他问我夜宿破庙的原因,我如实答,与家人走散一路逃亡的遭遇。他说我身上衣服的口子不对,不像是趟过荆棘林的模样。我当时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说可能自己走的比较小心。他又说,井陉县距阳泉近一百八十里路,快马加鞭尚需两日行程,况且太行山路难走,你和父亲往年都留宿在哪里啊?这些都是父亲一手安排,我哪里了解,自然答不上来。他见我语塞,说自己刚刚想起来,娘子关因驻防调整要暂时封关,你和你父亲这几日应是去不到阳泉的。难道井陉那里事先没消息吗?这我更是答不上了,心想什么事啊,这一路上的遭遇已经够惨了,怎么还遇上了这么个奇怪的人。和他说话,简直比拆孔明锁都要复杂一万倍,越想越是委屈,一时没忍住,哭了起来。”
由故事中的人物来指出故事的破绽,那些破绽似乎就自然消失了,我这样想着。庙外忽而风起,庙门被风吹打发出吱呀声响,林木间枝叶彼此摩擦,声势宛如如江河涛涛。
“起风了。”我对那女子说。
“好事好事,大雨就要来,和那天一样。”那女子边说边起身走到神像前,背对我着问,“这庙,你可有发现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进庙之时我的注意力全在此人身上,后来则专注于整理文稿,并未发现此处有何不妥,听她这么一说,我不自觉地抬头观察起四周环境。
这座庙应该有年份了,整体土木结构,灰瓦覆顶,隐有天光可见,四壁亦密布裂痕,看得出荒废了许久。如果说不对劲的地方……是了,便是这里了。这庙里供奉着一尊二郎显圣真君,全身泥塑彩绘,色泽历久弥新,神态栩栩如生,工艺法式在我这样的外行人看来也是相当不俗,出现在此处实在是突兀。
刺啦。雷电闪过,庙内刹那如白昼,我只觉双目一阵刺痛,忙将视线从神像上移开。
那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转身看着我说,“发现了吧,说不定这里有一尊真神呢。”
“好啊,愿二郎真君保佑你我都能平安。”我笑着应她,随后用手揉捏着眼窝,等待双目痛感渐渐散去。
外面的风又大了一些,穿过山体、溪涧以及植被发出了类似人的哭号声,遥远且难以被理解。庙门也在狂风的拍打下晃动的更为剧烈。
在我的想象中有某个难以形容的事物在庙门外反复徘徊,它既无法走进,也不愿离开。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着门扉,然后毫无时间概念的等待着,等待着里面的人心甘情愿地走出来。是了,说不定,我们真的正被二郎真君所保佑着。
“反正那天,道士是这样和书生说的。”
“道士是这样和书生说的。”我复述了一遍她的话将其语意重新连接回故事的脉络中去,“好,所以故事里还有其他人。”
“没错。我当时哭得厉害,庙外雨也下得厉害,那书生却仍是咄咄逼人,又问了许多刁钻问题,直到道士来到庙里。”那女子讲到此处,外边恰好雷声滚滚,紧接着雨水砸在地面发出劈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什么样的道士?”
“有四五十岁吧,跛脚,身材壮硕皮肤黝黑,发髻被风吹得半开,一脸乱须,腰上悬着把短小的桃木剑,灰色的道袍被雨水浸透,水顺着衣襟沥沥啦啦的淌着。我见得道士不多,也不知道这人扮相能否算是标准。”那女子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着。
“倒是没什么问题。”我点头应着。
陈旧的门闩终于抵不住门外的风雨而彻底断裂,庙门大开,风雨灌入,篝火明灭不定,地面沉积的杂草以及我的那些稿纸被一起卷到半空,我不禁发出惊呼,直到视线聚焦,发现门外除去稠密的黑便只剩下连绵的雨后才缓缓定下心神。
我在庙里找到一根拳头般粗细的圆木,重新抵住大门。另一边那女子已帮我将散落的稿纸重新回收叠成一摞。
“谢谢。实在是失礼。刚刚吓坏我了。”我收下稿纸,挨着那女子在篝火旁坐下,“了不起,你竟一点也不怕?”
“那门闩瞧起来便是一副早晚要断裂的模样,终于啊,我倒是因此松了口气。”那女子依旧站在那里,微微仰面思考片刻后继续说,“好了别分心,说回那故事。”
“要说什么来着,啊,道士,那道士进了庙便拉住给书生说要给他算了一卦,书生没拒绝,我甚至觉得他一直在等这个道士的到来”
“他在等道士到来。难道他早知道道士会来?”我对此深感困惑,忍不住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是,在道士进门的那一刻,屋里的气氛发生某种变化,那种变化我想正是来自于书生。”那女子在我面前盘腿坐下,像是在慎重挑选着用词,一字一字缓慢地回答,“总之我大体上能够感受,那是得偿所愿的情感。”
我沉默不语,只是听着。
“道士从怀里掏出一沓卦签,手捏剑诀,口中默念经文,一时间周围狂风大作,那破门闩也跟着嗡嗡作响,似乎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只见他掷出卦签,随后腰间桃木剑飞出剑匣,翻转几圈被他以右手接下,随后剑尖直指向我,几个卦签也有序落回剑刃之上。”
此人会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当她想叙述时,那些细节似乎都能够随她差遣,我仅仅是做到这点,便用去了很长时间。我这样想着。
“结果呢?”
“那假道士,竟然诬蔑我是狐妖。”
终于,故事来到正题。我提笔想着,手腕微微有些发颤。
“庙里一共就仨人,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对着那书生辩解:臭道士这话讲不通的,我要是狐妖,你如此气人怕早被我害死一万遍了。那道士却说;这是因为这二郎庙有真神庇佑,寻常妖魔当然是不敢撒野。”
“这话不可证伪,确实难以自辩。那书生信他了?”
“当然信了,那道士掏出一张银色狐皮,说是前几日刚杀的妖狐,那书生看见吓得脸色发白,掏出大把银票请那道士护他连夜回家。假道士本来就是为了钱财,自然心满意足的带着书生离开了破庙。”
我茫然看着那女子,见她停了下来许就没再说话,不禁问,“这就完了?”
“可以完,也可以不完,这是一个节点,关于我看见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你看见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复述那女子的话,表达问询的意思。
“还有我听说的,关于这个故事的后续。”
“听说,听谁说?”
“听镇上人说,似乎还有官家的布告文书,就在那天夜里,那个道士死在了山上。”
“你回过镇子?”
“说好的,局部真实。好了故事结束。”
我愣在当场,许久后才终于回过神来,心里想着的,却是那女子一开始说过的话,“狐妖善变化,不同故事版本只是其不同面貌的不同演绎罢了。”
雨一直在下,均匀的覆盖在每一种可能之上。我想我大概知道该如何记录这个故事了,大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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