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飞青
汽车驶过环山公路的转弯一段,眼前恍然开朗,不远处的湖水像一颗巨大的翡翠,嵌在群山浓绿之间,倒映白云蓝天。天水宛若相接,仿佛是这个湖氤氲出了这一片叫人心旷神怡的天地。
秦险摇下车窗,空气灌进来,马上呼吸到了混杂草木气息的阵阵微凉。他随手调大车上广播的音量,正好播放的《飞鸟》恰如其名,任贤齐略带低沉的声线飘到窗外,荡漾在空气里,跟着风,以及这台有年头的二手polo,一起滑向山脚。
“好老的歌。”严雅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手撑着副驾驶的窗边,手掌拖住半边脸颊,任带着湖水气息的山风吹弄及肩的长发,像在看湖,又好像不是。
“可还是好听啊,”秦险接下话,望了眼湖,“这个卧龙湖看着不错,是不是?”
“还行吧,”严雅说着关上车窗,她用手捋了捋头发,“还要多久?”
"很快。"
秦险的很快是十三分钟以后。银色polo在山脚成排的榆树群间展露身姿,在双车道的水泥公路上一直向前,经过大片青瓦白墙的建筑群,穿过一座题匾为“卧龙庄”的竹制简易牌坊,又在一小段竹林石径上行驶片刻,最终停在了豁然开朗后的一处高地上。
那里已经停着几辆私家车和一辆蓝纹白底的旅游大巴。
秦险从后备箱里拿下行李箱,背上双肩包,卧龙庄的主体就在眼前。那是一片风格古朴的木制建筑群,高低错落在一段正好延伸到湖边的平缓山势上,借山中茂密绿林半遮半掩,依山临湖,布局得颇为雅致。取材自山上毛竹的数道游廊交错,蜿蜒着进入湖面,大多通往各自水榭。最远的一段却是连着一座浮桥,浮桥另一端尽头是并没有真的在湖心的湖心亭。亭子孤零零立在水面,与影子成对。
严雅跟在秦险身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更多的目光投向湖面。偌大的一片湖,湖岸线在卧龙庄这里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平缓尖角,将碧清湖水送到山庄庄怀中,从这个夹角延伸开来,两边都望不见湖水尽头。对岸能看到群山的起伏,较之卧龙庄一侧更为挺拔,山色也更为青黛,是未开发的一片区域。
天高云阔,湖光潋滟,他们走过的一段游廊上浮动着明快的金色纹理,那是阳光经荡漾湖水折射后的光影。稍稍留神,就能听见清亮鸟鸣,进入山庄大厅时,严雅瞥见其中一只从一段枝桠飞到另一段,青白相间的鸟羽,在鸟身上带出一道干净白纹。
前台被一群人围着,看样子是一起坐那辆旅游大巴来的,有男有女,相近年纪,说说笑笑,言语间透露出他们是来开中学同学会的,其中的三四个人正举着手机拍照,透过窗拍湖,拍大厅装饰用的檀木屏风,或者与昔日姐妹贴着头自拍。
他们陆续办好入住手续,带着行李离开,把清静还给大厅。
严雅把身份证交给秦险,心不在焉地等待人脸识别,目光从可以望见湖面波光的窗户移到门口。正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穿一身白色运动衫,扎着马尾,白皙的脸上眉眼明艳,唯一的美中不足可能就是过于白了,近乎病人苍白。
她的容貌让严雅生出几分不自主的羡慕,而身形高挑的严雅绝对不丑。
她看着她跑到边上,掏出身份证给另一位前台服务员办入住。那名男服务员的目光明显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严雅清楚地捕捉到了,她有这种敏锐观察的本事。
男服务员提示那女孩注视摄像头,看着操作屏幕的脸突然一愣,抬头又看了眼女孩,这回不是欣赏颜值,而是心存疑惑。他重复了一遍操作,屏幕上令他诧愕的结果依旧,于是他不得不叫了声正准备给严雅登记的同事。那名明显更为老练的女服务员看到屏幕也吃了一惊。她拿起女孩身份证看了眼,又放回感应器上,结果还是那个明显不对的数字。
“有什么问题吗?”那女孩问。
“可能是电脑出毛病了。”女服务员转了一下屏幕,让女孩看见。女孩眨了眨眼睛,没说什么,要回身份证,离开大厅。严雅瞥见那女孩在公安联网系统上出生年份竟然是1954年。
67岁的明艳女孩?怎么可能!
严雅看着女孩身影消失门外,来了兴趣,办完入住后拉着秦险坐到大厅的藤椅沙发上等。秦险拿出手机摆弄了会儿,抬头对严雅说:“没准人家就不回来了呢。”
“不会,我感觉她会回来,”严雅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小子怎么对身怀秘密的美女一点兴趣都没有呢?”
“因为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卧龙湖的秘密,你可别忘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秦险不是说什么俏皮话,他刚刚确实一直在看来之前收集的卧龙湖资料。窗外的湖在骤起的风里发出一阵水流动的声音。
严雅回了句“行,你努力吧”,继续盯着门口。那女孩像是感受到了严雅的目光一般,正好走了进来。这回很顺利,公安联网系统上出生日期和身份证一致,与女孩的年轻外貌完美吻合。
女孩向服务员道谢,往里走时与严雅目光短暂接触。秦险也看了她一眼,是很好看,江南水乡的那种好看。
“走。”严雅拍了一下秦险,跟在女孩身后,前后脚从侧门走出大厅。卧龙庄的客房是六栋沿青石小径独立排布的二层小楼,每栋有三十个房间左右。他们正巧都住在从下往上数第五栋的“归思”里,要走上不长不短的一段。
女孩在前,拾级而上,马尾随着一级级台阶轻轻晃动。阳光透过错落的繁茂枝叶投射下来,切割成细细的光柱,轻轻跃到女孩身上,又飞快跳下。她突然站住,转身望向不远处的卧龙湖,冲严雅、秦险说:“你们也是来看湖的吗?”
严雅愣了一下,马上点头回答:“是啊,来这里可不就是为了看卧龙湖的吗。”
她们口中的湖此刻正泛着金光,太阳好像被碾碎了洒在湖面上。
严雅顺势问她:“刚刚你在前台那儿是不是出了点状况啊?”
女孩点点头,“是啊,台前那个系统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读不到我正确的出生日期,害我差点不能入住了。幸好我走到一半不甘心,又回来试了下。”
“公安的系统按理说不该出这种错的。我那时候就在你旁边,瞧见了,那系统说你是1954年出生的呢。”说完严雅笑了下。女孩跟着笑,说:“我看起来总没有那么显老吧。”
“那肯定没有啊,”严雅走上一级台阶,来到女孩身边,“我叫严雅,这是秦险,你呢?”
“林若湖,卧龙湖的那个湖。你们是情侣?”
“不不不,他是我远方表哥,很远的那种。”
两名女孩自然而然走在一处,说话间就把秦险落在了身后。秦险提着行李箱,不紧不慢跟着,心里头想着的不是身前秀色,而是那一片湖光山色:这卧龙湖的秘密该从哪里揭开一角呢?
进到“归思”,林若湖的房间在一层,两个女孩告别,并约好等会儿一同去游湖。
严雅上楼,顺着阴凉走廊找到尽头房间,开门进去,在这个一厅两室的套房里巡视了一圈,简短评价:“不错。”房间古色古香,入眼雅致,细节处也毫不马虎,当得起一句“不错”。但当得起,并不代表就一定要说出口,愿意说出这个“不错”,代表说话的人心情也差不到哪里。
放好行李的秦险笑着问她:“我什么时候成你远方表哥了,我们两家什么时候有这层关系了,难不成是我那个偏心老妈私底下告诉你的?”
“秦姨私底下常常告诉我的是,要是能用我家那个混小子换你这个闺女可多好啊,”严雅拿了自己东西进到其中一个套间,把门一带,“咱们的关系跟外人解释起来多麻烦啊,这么说方便。”
“也不麻烦啊,我是你的‘手脚’,你是我的‘眼睛’。”
门的那边没有回应,那扇并没关上的门在沉默中变得沉重坚固。秦险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严雅的情景。隔绝所有光源的沧桑石门裂开一道缝隙,他跟前一个孩子一样把小小手伸进去,透过缝隙看见无边的黑暗仿佛正在呼吸,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他的手消融在黑暗里,只剩下颤抖,直到一股冰凉滑入掌心。他这才发现门缝里有一双浸润于黑暗的眼睛透过乱糟糟的漆黑长发正注视自己。
她没有血色的双唇紧闭,她从此是他的眼睛。
“老土,秦姨都不这么讲了,”严雅的声音把秦险拉回现实,“而且我现在也做不成你眼睛了。”房门“呼”地一声打开,像是特意不给秦险说话的机会。
严雅换上了一身白色无袖连身裙,裙摆处有渐变的天蓝色,一双细跟凉鞋,头发用宝石蓝的绸带半扎起来。唇上口红,粉底眼影,焕然一新。
“怎么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约会呢。”秦险知趣地没再说其他。
严雅向外走,回头问他:“一起去吗?”
“刚刚电灯泡还没当够啊。”秦险卧倒在沙发上,目送严雅关门而去,闭上眼睛,脑海里的卧龙湖愈发清晰起来。卧龙湖形状接近一个压扁的椭圆,东西宽、南北窄,面积约78平方公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诸葛亮的一支后人曾定居于此。作为国家4A级的风景区,南岸一带已经开发出了大量旅游资源,除了卧龙庄这类民宿,还有古村落、水上乐园、特色小吃等等,该有的都有。北岸则因地势陡峭、环保政策等原因仍处于原生态。
按理讲,这片平静湖域的秘密更有可能藏在人类文明未曾登陆的北岸。但前往北岸需要更为充足的准备,因此先来南岸半度假半踩点不失为明智之举。况且,他打小经历的许多事情教给他一个道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更别提什么“按理讲”。
南岸这边值得去的地方有七八处,最近的是那个湖心亭。秦险从沙发上站起来,带上蓝牙耳机,走向屋外。
外头有正好能吹散额头细汗的风,树叶沙沙作响,青石小径两侧挂着的白灯笼各自摇晃。一路走来没遇上什么人,秦险穿过大厅,顺着游廊接近湖心亭。亭子里正有人,是来开同学会那帮人中的几位,远远地就能听见声音。
秦险刻意放慢了步子,和尽兴拍照的他们在浮桥前擦身而过。他注意到走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是显而易见的核心人物,几句话就让身边的女同学咯咯直笑。笑声响在秦险身后,如同石子落在湖水里,激起再大的涟漪也终归平静。
秦险在不大的湖心亭转了个圈,除了一份宁静,什么也没感受到。他走到栏杆边上,手放在上头望着近处岸边的绿柳垂阴,试图集中精神,想象其中一株柳树的影子向湖面忽然延伸,如同一只蛰伏的蛇发动蓄谋的袭击。那想象中的影子飞掠过湖面,与湖水金光交错,闪电般逼近湖心亭。仿佛感受到了这道想象中的影子般,落在亭檐瓦片上的群鸟齐飞,翅膀牵动的声音和数声鸣叫惊扰了天空,也打破了秦险的心境。
黑影消失,他失败了。
他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手脚再努力也代替不了眼睛。严雅和从前一样,是找到秘密的希望所在,哪怕现在她自己不再那么认为。
他拿出手机,边往回走边给严雅打电话,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他觉得自己有点傻,明知道她十回里有九回是不看永远静音的手机的,却偏要试一试。索性,他回到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在这个必经之路等她。
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当地旅游杂志翻看,里头不是什么“大美卧龙湖,人间神仙境”,就是“捧一盏香茗,远望湖光山色,风景都在那一盏碗底,沁人心脾”,一幅接着一幅的风景照。秦险随意翻看,在一篇名为《诸葛遗风,三国群英汇卧龙》的文章上多留了一会儿。这是通篇讲卧龙湖所谓“三国文化”的文章,给人一种高端野史的感觉,比乾隆途经某地爱上某小吃并提字推广最终使其流芳百世的那类野史高端一些。
他抬头,看了一圈卧龙庄大厅,冲前台说:“你们这儿倒是没什么和三国沾边的东西啊。”
那名女服务员并不是头回听到客人有这类疑问,笑着回答:“以前可不这样,我后面这面墙,以前是挂满了三国脸谱的。你们住的客房,那时候叫魏蜀吴。”
“不是六栋吗?”
“还有西汉、东汉和晋朝啊。”
秦险哑然失笑,接着问她:“那怎么改成现在这样子了?一点三国痕迹都没有了。”
“换老板了。大概两年前吧,新老板一接手就里外里都装修了,成了现在的风格。”
“不一起跟着搞三国,你们老板有自己想法啊。”
“那我就不清楚了。老板神秘得很,我反正是从没见过,男的女的都不知道。不过我自己感觉,还是现在这样装修让人住着舒服。”
秦险点头赞同,至少他不乐意入住的时候被对面墙上一排五颜六色的脸谱盯住。还想说什么,口袋里手机震动,接起来,对面严雅劈头一句:“饿了,吃饭去。”
吃饭自然要去饭店,最近的饭店就是卧龙庄的餐厅。沿游廊往西北方向走,很快就能闻到一阵不同草木气息的饭菜香,顺着饭菜香不会迷路,名为“浓香阁”的精巧小楼自然而然就到了眼前。
严雅在二楼窗户探出脑袋向他招手,身边是微笑示意的林若湖。
也许是因为比寻常饭点稍早的缘故,里头点菜吃饭的人并不多。秦险坐下,一个欣赏湖景的绝好位置,严雅点好的菜正巧紧随其后。三个人,四菜一汤,清炒山笋、山药木耳、葱油鲈鱼、干炒本地鸡和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一大碗米饭。
秦险夹起一块冒热气的鸡肉送到嘴里,问她们去了哪儿,又问林若湖是哪里人。她们也没去哪里,不过是绕着湖慢慢走,讲了些各自情况。林若湖说她是本地人,家就在市区,卧龙湖常来玩,住店倒是头一次。她说话的时候用筷子在碟子边缘挑起小小的一片笋,放到碗里,轻轻咬下一小截,咀嚼得不动声色。
“除了那个湖心亭,还有什么地方湖景极好?有没有什么你们本地人才知道的点?”秦险随口一问,筷子拆下鱼眼睛边上的一小块嫩肉。林若湖那片笋还没吃完,她放下筷子,仔细想了下,摇摇头,“没有那种地方了,风景好的都成了景点,大家都知道。你是下午要去玩啊?”
“玩”是一个意义很宽泛的词,秦险点头并不算错,更谈不上骗,谁也不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掏心掏肺,哪怕她笑容迷人。
林若湖笑着问:“真的只是玩?”
这追问让秦险感觉古怪,还是点点头。
林若湖笑得更开心了,“真的不是去找卧龙湖的秘密?”
秦险吃了一惊,随即看到也笑起来的严雅,投去了七分疑惑、三分无奈的目光。严雅放下手里的鸡腿,笑眯眯说:“刚刚若湖问我俩是来这里干嘛的,我就说我们是来找卧龙湖秘密的,她很好奇秘密是什么。可秘密就是秘密,是不能说的。”后一句是冲林若湖说的。
“有道理,那我的秘密也不能说给你听。”
她们看了彼此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笑出声音。秦险也陪着笑,闲话被扯到了别的地方去。三个人,两个吃得多,一个吃得少。一向胃口很好的秦险忍不住问林若湖是不是信佛的,怎么一口肉都不吃。严雅说她身材足够好了,又问是不是点的菜不合口味。
林若湖笑着一一否认,说自己只是胃口不大、不常食用荤腥,说完夹起一块白嫩鱼肉,学着秦险放进汤汁里,手腕一转让整块鱼肉充分浸润。轻柔的动作赋予莫名的仪式感,她的笑容敛去,此刻的卧龙湖一般波澜不惊,修长手指拔下一根细细的刺。鱼肉含进嘴里,唇齿间没有明显的动作,有一瞬间,她谁也不看、谁也不听,神情接近资深美食家调用全部味蕾和感知品尝第一次入口的食物。那块鱼肉好像不是被她吃进去,而是自愿融化进她的身体。
然后,她说:“好吃。”再次微笑的脸好像风吹开了湖面。
真的有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细细的风声。
严雅把几缕乱飞的头发捋到耳后,忽然瞪了秦险一眼,“美女吃鱼,看呆了啊。”
“我哪有。”秦险苦笑一下,低头扒饭,也去夹了一块鱼。
好吃,但没有那么好吃。
一桌饭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热闹,那群开同学会的上了楼,像一群逆流而上的鱼,贯入两张屏风隔开的一片临时独立空间,酒桌三张,只稀稀拉拉坐了两桌半,从秦险他们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
秦险看见在湖心亭擦身照面的男人在不太用心的推辞后坐到中间一桌的主位上,感谢旁边的男同学为自己倒上酱碟,又跟另一侧主动坐下的女同学说笑几句,逗得她花枝乱颤。他有些掺白的头发浓密,胡须刮得很干净,衬衣下的小腹看不出隆起的痕迹。
严雅也在看这群人,手肘碰了下林若湖,低声说:“你看那个阿姨,好有气质。”
她说的人在另一桌,那桌因她的入座而满员了,男同学居多。秦险记得刚刚他们上楼的时候她是最后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消瘦、高挑、端正。她穿无袖的黑色纺纱衣服和深棕色半身裙,都是干净而旧的衣服,长发用一根酒红色缎带半扎着,随意挂在一侧肩头,坐姿很正,眼角有不加掩饰的浅浅鱼尾纹。
这一群人为这一层带来持续的响动,夹杂着高起的笑音。服务员陆续上菜,声音低下一阵,随着啤酒罐的环扣和红酒瓶的木塞被打开,又复高起来,更高。
“麻烦拿一瓶你们这里的‘论英雄’。”那男人对端上三鲜面的服务员说。新来的服务员手足无措,扭头看向同组的师傅,师傅却没有注意她这里,径自走了。
“就是青梅酒,你们这儿的特产。”
服务员明白过来,点头,小跑下楼。男人在他身后留下一声感叹:“三国的痕迹真是一点儿不剩了。”
身边的女同学搭腔:“真是,那些好玩的项目都没了,光看这个湖,看多了不就一大片水嘛。”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湖景是好景,只是不能没有文化气息。”男的抬头望窗外的湖,也看见了秦险一桌,目光本能地在两名女孩身上有更多地停留。那名服务员“噔噔噔”上楼,把酒送到男人面前。深色透明的酒浆倒入小口的玻璃杯里,光泽温润,如最后一抹夕阳融化其中。他喝一口,面露欣喜,“不错,味道还是原来的味道。”
“你诸葛说不错那是真不错,我也喝这个,”旁边更符合中年人外形的男同学也倒了一杯,打发服务员,“一瓶哪够,快去多几瓶。特色酒就应该摆在桌上嘛,会不会做生意。”他高举起酒,熟练得推动气氛,“来来来,这么多年老同学,难得聚一次,大家走一个!”
碰杯的清脆和并不整齐的“干杯”声音混在一起,如同一出交响乐不太成功的第一个高潮段落。复姓诸葛的男人知道男同学如此卖力是有求于自己,自己的书是他公司涉足影视行业的理想敲门IP。
要不要答应他还没想好,只是一想到中学时候他堵自己再操场角落收保护费的凶恶表情,与眼前献媚的笑容叠加,就忍不住感慨。感慨是年岁的附庸,物是人非的前提是物和人因岁月流淌有了足够多的是非,完全变了模样。
他趁着一次敬酒去看在另一桌的她,果然是年少无知,那时候绝看不出同坐后排的班上小透明身上,藏着如此风姿。
他们三桌的吵扰逐渐被接受,严雅、秦险都不再看,可林若湖还是目不转睛。她忽然问:“你们觉得这里该有三国文化吗?”这一问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严秦二人对视一眼,发觉对方一样不确定答案。“有没有都无所谓吧,既然是卧龙庄,那主要还是来看卧龙湖吧。”回答的是秦险,回应他的是林若湖的一抹浅笑,笑容里同样模糊不清。
他们吃好,买单,下楼,离开,浓香阁外的卧龙湖平静依旧,酒足饭饱后的倦意缓缓袭来。到了游廊尽头,林若湖说要再走一会儿,冲他们挥挥手,转身沿着湖岸渐渐离去,背影透露独行的气息,身上白色运动衫比湖水里倒影的一抹云还要洁白。
秦险想让严雅去湖心亭,严雅却说要回去午睡。他只能无奈笑笑。
在她推门进自己房间的时候,他问她:“为什么要告诉那女的?”
“自然而然就讲咯,而且我也没把秘密是什么讲出来。”她手拉着门,侧过半个身子,无所谓的神情在打着一个小小哈欠的脸上蔓延开来。秦险有许多话说不出来,门被关上了。他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斜躺在床上,思绪万千,眼皮渐重。
严雅出现在他视野里,远远的是一个小小的点,但他知道那是她。他朝她奔去,脚下原来不是陆地,而是一望无际的水面,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响,如同默片。他眼见严雅一点点沉下去,她的脸像是突然被截取的特写,映照在秦险的瞳孔上,冷漠着沉入水下。水下漆黑一片,仿佛她的眼睛融了进去。
秦险从床上起来,泡了一杯什么都不加的咖啡。一个清晰的噩梦。
醇香的苦涩在口腔里回旋,严雅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只是如今的严雅,还有梦中那个许多年前眼睛漆黑、目光冰冷的小女孩。如果不是“眼睛”,那她的过去是否会大不一样?是不是就不用在那扇石门之后经历无法言说的遭遇?是不是就可以与这世界的异常擦身而过、相安无事?是不是不用等到二十岁才看起来像一名普通的漂亮女孩子?如今,她有了一个让将来不同的契机,又何必探求这卧龙湖的秘密,寻找重获“眼睛”的方法?
你是个自私的人,他再一次如此自我定义,可总有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甘心:她生来就是“眼睛”,如同你生来就是“手脚”,一个人无法背叛过去的既定,异于常人的身份不会因为你们失去能力而如沙消散。你不是要摧毁她的什么,而是让她继续是她,仅此而已。
秦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卫生间冲了脸,脑袋安静下来一些。他在严雅门口犹豫了下,没敲门,发了条信息,“我出去一会儿。”
外面微热,云朵避让,午后太阳有些肆无忌惮。秦险沿着湖走,在带着湖水气息的风里交替接收阳光和影子,远远地看见那群开同学的从浓香阁出来,其中两个小点缀在最后头。
有人喊了一下他,回头竟是林若湖。
“严雅呢?”
“还在睡觉吧,你没回房间休息?”
“没,准备去一趟镇上。你呢?”
“就出来走走。你开车过去?”
“走过去。”
“那还有点远的啊,要不我开车送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
“别这么说,我正好没事。”
启动车子前,秦险给严雅发了一条说明去向的信息,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复。银色polo缓缓地离开卧龙庄,2点刚过,正是午后,车子里面和外头一样的安静。秦险率先开口,问卧龙湖有没有什么本地人才知道的故事。这个问题跟吃饭时问的那个没有本质区别,是他故意放下的“饵”,引出话头,试探林若湖究竟有没有从严雅那里听到什么,如果有涉及机密,那他就要采取必要措施。
这是他主动请林若湖搭车的目的。
林若湖看了眼好像在专心开车的秦险,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单刀直入,“故事是有,但都是些一听就很假的,和秘密搭不上边。”
车子正转弯,些许颠簸。隔了片刻,秦险说:“玩笑话你倒记得清楚。”
“谁让严雅的玩笑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就当真了。可惜她光说有个秘密,却不说是什么。或许你能告诉我?”
“我倒是想告诉你,可惜自己也不知道。”
“是吗,”林若湖往后靠了靠,以一个极为舒适的姿势讲出下面一段话,“卧龙湖最开始不过是千年甚至万年前的一滴水,可能深藏在泥土之下,可能迎接着朝阳里转瞬即逝的命运,可能只是乘着云或者小溪偶然经过此地,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在一个恰好的时机,这里的山川隐秘地演变成下陷地势,风和温度偶然间达成了足够的默契,时间把所有因素日复一日叠加上去,一滴水于是汇集了另一滴,一滴接着一滴,雨水、溪水、地下水都汇聚在一起,聚散轮回、往复形状,终于从一滩积水、到一片小池,再到一处水域、一汪大湖。卧龙湖里任何一滴都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来都是这副碧绿宽广的模样。湖水本身就是卧龙湖漫长历史的最好证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真有什么秘密也不奇怪——麻烦靠边吧。”
秦险一时没反应过来,侧方位停车的动作有些局促。
林若湖下车,透过车窗表达感谢并说自己能回去。
“如果真有秘密,你觉得会是什么?”秦险仍不住问。
“会不会是卧龙先生的大宝藏,哈哈,”林若湖半垂着头发,笑靥如花,“ 对了,那里说不定有卧龙湖的故事。”
秦险向林若湖指示的方向看去,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与周遭毫无二致的青瓦白墙,隐约能看见门口挂牌上“镇图书馆”四个字。他回头,林若湖已没了踪影。他把车开到边上的露天车位,熄火待了一会儿。刚刚一番对话,无疑是对方占据主动,自己没试探出什么实质内容,反倒让她把一大段话深深留在了脑海里。进门的时候,上楼梯的时候,他都在想,仿佛能看到一滴水张开身躯化作一片湖,须弥芥子的把戏。
图书馆不大,这时候来看书的人更少,三三两两,大都盯着手机或趴桌上睡得正香。他在二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只很有年头的木架子,上头摆放着年岁相衬的书,跟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从脊背就能一眼看出,那些书的脊摸上去有明显不同于新书的粗糙质地。
他粗略扫了眼,基本是小镇的地方志和年鉴,一本挨着一本,标明了年份,最近的一本是十年之前。这就是她说的故事吗?
秦险随手拿了两本,就近找了靠窗的位置。翻开书,更为明显的霉气扑鼻,但并不难闻。一页页翻看,某个已归档为历史的年份以一种不带感情的冰凉态度浮掠过秦险眼底。那一整年、一整个小镇的所有人被压扁进“人口”后面的数字里,他们看似日复一日的生活、各自的奋斗与沉沦、并不相通的悲喜被“经济发展”“城市建设”“社会保障”这些词一个个提纲挈领,消失在小镇记录里。
秦险起身又去换了几本。他找到每本里关于卧龙湖的记录,都是豆腐块般的一小段,百度百科一样的说明文字,只是在数据上有细微差距。林若湖临别时的话语再次萦绕耳畔,数字的变化成了能看见的湖水呼吸。
他找到木架上年代最久远的一本,里面关于湖的数字最小,但绝不是林若湖所说的一滴水的程度。她口中的卧龙湖只存在于书籍和文字之前,是只能口耳相传的暧昧远古,人类可以用传说来供之高台,也可能用科学探究还原,但永远无法回望和影响。人类的影响产生于人猿基因突变的那一刻,随后承载共同想象的文字诞生,呈现出力量,以堪称神迹的速度加之自然。在一次次翻阅里,秦险看见人的影子笼罩在卧龙湖上,从使用到利用、到开发、到污染,再到如今的所谓保护,那影子只会越来越清晰。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他也注意到了,那就是这些官方文字里从来没有说过卧龙湖是诸葛后人的定居地,只有年代最近的那本里有句“大力开发文化旅游,发掘三国元素”可以沾边。他站起身,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正玩手机的前台管理员,说自己是记者,正写一片关于卧龙湖三国文化的报道,想查阅下更古代的年献资料。
说着,他亮出了手机里的电子记者证。
照片是他,电子记者证也是真的,可他不是记者。身在族内,有时候就是有这种方便。
年轻的管理员请来中年的主任,主任满脸笑得带他到一楼的文献档案馆,又叫来负责这里一位阿姨帮忙。阿姨人热情,找资料却有些慢,有几次还是秦险自己先找着了。这片土地和那片的湖的历史在他手里一点点回溯,他越来越相信,卧龙湖和诸葛亮还有三国没什么关系。可知道这个、知道这片湖可以查到的几乎所有历史,对寻找这片湖的秘密有何帮助呢?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关键,正要从模糊不清里把它揪出来,手机却响了。
他拿起手机走到过道,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继续惯性地往外走。夕阳正在下山,斜照进图书馆大门里,照得过道一片金黄。电话那头,是刚刚睡醒的声音,“你还在镇上?”
“嗯,马上回了。”
“别,我过去,听说镇上有夜市。若湖还跟你在一起?”
“没有。”
“那我叫上她。”
林若湖中午吃饭的样子在秦险眼前闪过,他觉得她对闹哄哄的夜市不会感兴趣,可当他到的时候,一身白的林若湖已经等在霓虹灯下。严雅片刻之后赶到,换了一身运动服,小跑过来,额头有汗。
“走,咱们吃个遍。”她双手向上一举,两眼放光。
夜幕悄然,夜幕下的夜市一条街却人声鼎沸。“笑迎四方来客,尽享天下美食”的霓虹灯组一个接一个地闪耀在人群头顶,跟两旁店家的灯光火光一起照红照亮一张张渴求渴望的脸。夜晚是千百年来最正当的放松理由,食物是天南海北所有人的本能需求,走在布满夜色的肆意香气里,谁又能不目放精光、滚动喉咙?何况此刻于此的是一大群来度假休闲的人。
夜市的热闹超越小镇本身,每家店都用醒目的招牌和香气勾人,生意好的店里桌椅排不下,一直摆到行人道上,于是食客吸引着食客,厨房间的炉火镬气永不停歇。严雅带着他俩穿过人群,走过锅贴馆子、麻辣烫小店、奶茶铺、小面摊,一直走到人最多的“眼镜烧烤”,那股混着肉香、脂肪香、辣酱香、孜然香、胡椒粉香的烧烤味道在鼓风机的作用下尤为浓烈。
点菜小妹招呼好上一桌,领他们坐到外头正好空出的位置。桌上一片杯残狼藉未收,林若湖呆呆看着有些出神。严雅麻利点菜,羊肉串、牛肉串、小签鸭肠、烤土豆片、烤花菜、烤鲫鱼、香辣炒螺蛳,问林若湖要还想吃啥、再喝点啥。
林若湖说够了,喝桌上开水就好。
“酒要不要来一瓶?”严雅眨着眼睛怂恿了下,隔壁桌七八位中年汉子正高喊“来一个”,碰杯声音清脆起伏,各自大口吞咽手中扎啤。
林若湖笑着摆摆手,“你要喝就自己喝吧,我喝不来的。”
严雅看向秦险,秦险晃了下手里的车钥匙。
“那就再加一瓶啤酒吧,大瓶那种,冰的。”
点菜小妹记下,飞快报了一遍菜单,留下一张底单,转身进店报给厨房,又回来把脏碗筷收走,拿一块毛巾和一瓶喷洗剂几下抹净桌子,上来三副一次性碗筷,大瓶冰啤酒紧随其后,完了又去招呼其他桌。
林若湖慢慢戳开一次性餐具的塑料膜,周围嘈杂声音在膜破开的一声“砰”里好像低下去了一些。她看向左边,一家三口正在享用晚餐,女儿求妈妈再给她一根香香辣辣的烤串,妈妈却要她先吃一口饭,对面的爸爸自顾自把一大块水煮肉片塞进嘴里,加满酒杯。她看向右边,围坐一桌的男女吃喝说笑,脸颊绯红。
她忽然间有些感慨,“你们说,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吃?”
“吃是最基本需求嘛,一顿不吃饿得慌。”严雅开了酒,金黄色液体泛着气泡注满玻璃杯子。
“可吃饱之后,大家总想吃得更好、吃没吃过的。”
“这可能就是人的天性吧。说难听点,欲望作祟。可要是没有这种欲望,人类社会也不会发展成今天的样子。它推着我们向前生存,而不是落入过去。”回答的是秦险。
“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感慨,”严雅小小地过了一口酒,“不知道的还以为喝酒的是你呢。”
秦险笑一下,没有接话,下午看过的文献资料在他的脑海里如飞絮一般,无法落定。林若湖轻声重复“欲望”二字,忽然拿起刚端上的烤肉串吃了一口,骤然呛到,咳嗽起来。严雅递上来一杯开水,她却伸手拿过那瓶啤酒,直接喝了。白皙的脸上渐渐红润起来,她对都看着自己的两个人说:“突然很想尝试一下。”
秦险和严雅接下来看到了一个突然胃口很好的林若湖。两名女孩子陆续加了四瓶啤酒,一直吃到快九点才回去。离开夜市灯火,黑夜的寂静一下子侵袭上来,女孩们在后座均匀地呼吸,不知道睡着没有,秦险尽量把车开得慢一些,一点点靠近卧龙庄。
车子停好,他们从车上下来,向住处走,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黑夜里的卧龙湖。卧龙湖在黑夜里反射稠蓝的光泽,水纹细细地波动,有水拍打游廊的声音。游廊角上挂着的两队灯笼亮着红光,消融周身方寸间的黑暗。映照之下,他们穿梭在红与黑的交错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笑闹声、打牌音都仿佛变得遥远。
秦险怕严雅不稳,伸手拉住她。她的手温暖而柔软,跟小时候冰凉凉的一双小爪对比鲜明。可秦险还是忍不住去想那双小爪,想那个小女孩。在如此夜色里走过这一段水声潺潺、红烛摇曳,也许天然就会想起过去。
那林若湖会想起什么?
道别的时候,她说:“明天会下雨吧。晚安了。”
严雅也道了晚安,秦险多加了一句谢谢。片刻后,他们所在的“归思”安静下来,又过了许久,其他地方的说笑声也渐熄,整个卧龙庄只剩下湖水拍打的响动,一下又一下。雨落得无声。
雨一直连绵持续到第二天,细细蒙蒙,连接阴沉沉的天和倒映天空的湖面,到十点左右,不小反大。秦险和严雅撑着伞从外面回来,看见那群开同学的聚在大厅,抱怨天气,姓诸葛的男人不在,那名气质清雅的女人也不在。
秦险也有些情绪低落,倒不是因为天气,而是上午跟严雅去了湖心亭在内的所有可能获取感应的地点,却一无所获,看来只能筹备去北岸了。
他们穿过大厅回到“归思”,走到一楼林若湖房门口。严雅一早就联系她,结果却是关机,当时想是她昨晚第一次喝酒,睡过了头,结果刚刚联系还是关机。
敲门声没有得到回应。
“说不定已经走了。”
“走了也不会关机吧?我们去前台问问看。”
他们沿山径回大厅,有一个人正走在他们前面,小个头,大脑袋,脚步飞快,是昨天坐诸葛旁边倒酒的那个男同学。他一进去就以高八度的声音冲前台喊:“你们领导跟你们讲了吧,晚上我们要搞篝火晚会,抓紧准备啊。”
在场的人都看向他,前台服务员愣了下,说:“先生,我们还没收到通知。”
“那还不快问,都讲好了的。”
一名女同学问:“下雨呢,还搞篝火晚会?”
“雨会停的嘛,你看这不就停了。”说话间,那雨真的收住了势头,低落的云层慢慢消散开来。那男人开心极了,一切顺利,好像连老天爷都尽在掌握,不枉自己组这个同学会的局,诸葛昨晚忙着跟那女的忆青春,又怎能想到她的青春连同她的人都是自己的?接下来不怕他不答应。这小个子男人在流淌的快意里感受到一丝熟悉,来自过去那个用拳头欺负诸葛的自己。
等服务员打完电话,严雅问她有没有林若湖的消息,结果只知道了她并没有退房。
“有什么事情出去了吧。”
严雅没回应他,靠近服务员低语了几句,又给她看了眼手机上的电子证件。服务员吃惊之后,打电话请示,接着带着严雅秦险去了监控室。秦险没有想到她会动员家族便利,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
从昨晚回来到今早来到大厅,这段时间内的监控录像一个个看过,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林若湖离开房间的画面。这下连秦险也有些疑心起来,于是继续动用货真价实的警察身份,让服务员拿着备用房开去开门。
房门打开,里面整洁得像没人住过,服务员跟保洁确认,上午没来打扫过。
“我们自己看一下,你先去忙吧。”秦险打发走服务员,又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回来问自从进了屋便没在说话的严雅:“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什么?”
“没有,我到现在也没有感觉到什么,我只是对她好奇。”
她转头望向窗外的湖,湖水并不平静,翠绿湖面蒙上了一层灰暗,乌云虽然散去,可并太阳并没有出来。“秦险,我现在是个失去了能力的眼睛,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秦险站到她的身侧,“是你愿不愿意相信我,告诉我这双手脚该去干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我感觉会有很大的异常事件发生,但是什么,不知道。”
“等级呢?”
“乙等以上。”
“那该怎么办?”
“把林若湖找出来。”
秦险没再提问,干脆地打通了老妈的电话。
“妈,我要申请高等级权限,支配周围所有非涉密资源,找一个叫林若湖的女人——具体事情我也还说不清楚,你随便编一个——少啰嗦,是严雅说的。”挂了电话,看着严雅,那个冰凉凉的小女孩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眉梢眼角。
他突然忍不住说:“你要是不想再做什么眼睛,就不做,我们去别的地方,去继续吃吃喝喝。”
严雅轻笑,突然瞪了他一下,“好好做你的手脚,别胡思乱想。”
秦险看着严雅的脸,里面有过去的她,也有现在的她,一股强烈感觉油然而生,她的将来就在其中,选择的权利只在她自己手上,自己想再多,也无权干涉。他也笑,释然得如同飞鸟挣脱荆锁。
家族力量被充分调动,信息涌入秦险手机,却叫人更加迷茫。他们查到林若湖的身份信息有过多次改动,年龄跨度巨大,最近一次就在昨天上午,出生日期从1954年改为1990,而家族力量竟无法明确她使用的修改手段,更无法溯源。她使用的身份在网络几无痕迹,唯一有价值的一条是两年前,那时候的她叫陈中英,推测为四十一岁的女商人,买下了这个卧龙庄。那个抹去所有三国痕迹的人,就是她。
“这么看来,她是故意引导我去图书馆的。我看了里面的地方志和文献,基本可以确定这里的诸葛姓不是诸葛亮后裔。而她显然知道这一点,这大概就是她在卧龙庄抹去三国元素的原因。”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为了对付这些假冒的诸葛亮后人,比如那群人里的那个诸葛?”
“不会,能黑入公安系统、能让家族里搞技术的那群怪佬束手无策、能在这个房间神秘消失,有这样本事,对付那个明显是普通人的诸葛,犯不着这么费劲。不过倒是可以查一下那群开同学会的。”
动用权限,很快便获取了那群人的信息。大部分是工薪阶层,那个诸葛是一系列火爆小说的作者,对他颇为殷勤的男同学则是搞投资的,名下挂了很多企业,也有大量债务在身,最近把所有资金流投入了影视行业,而那个清雅女人和他有很多开房记录。
“倒是看不出来。”秦险有感而发,但这些杂七杂八的信息跟林若湖没有任何关系。这时家族派来的专业人员完成了现场勘察,明显吃瘪的神态,对他们说:“一点人住过的痕迹都没有,要么每晚她一进门就跳起来停在半空里一动不动,然后来个大变活人,要么她就不是人。”
“不是人。”严雅轻声重复,若有所思。
时间一点点推移,降临的夜幕颜色深沉,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地上的篝火如期点燃。昔日同窗围坐,随性吃喝,拍手合唱当年毕业临别时的歌,欢声笑语仿佛随着中央篝火一起飞到天上,火焰如友情纯洁。
诸葛咪着酒,看那个文静女人,吞咽的喉咙蠕动,品尝昨夜销魂,此刻她保守的衣着和恬静的笑是最好的伪装,如果不是见识过,诸葛那擅长写作的笔也描写不出这女人张开腿后的放荡。
他想到一个词,食髓知味,酒精上涌,下体开始反应,决心待会儿就把她带到这卧龙庄附近隐蔽的山林里,感受一把风流。
他看着她,那男同学却看着他,他们都在笑,炽热火光照亮他们的脸,越烧越旺。诸葛暗暗发了信息,找了个借口说回房一趟,却藏在山道边,等那女的也脱身过来,突然伸手拉住她,捂住嘴,把她拽到林子里,按在树上,一双手粗暴伸进衣裙下摆里。
女人黑暗中的嗔怪模样和低声喘息叫他异常兴奋,手上力道更重、更为肆意。女人经过最初的慌张,内心早已平静,闭着眼,演技精湛,内心平静,觉得这些男人都一个模样,不管是当年欺负人的,还是被欺负的。
男人的手突然停了,女人迷惑地张开眼,面前男人愣在原地,呆呆看着远处。女人扭头看,也愣住了。所有在此刻看到眼前景象的人都发愣:卧龙湖的湖水静静流淌,倒着流,流向天上,在半空散开,绽放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然后下一瞬又绽放,更小的水花,一直化作无法再看出形状的水滴,最终消散。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声音,不过片刻,那些篝火晚会的人、那些吃着烧烤的人、那些终日为了某个念头忙忙碌碌的人都目睹了这场78平方公里上空的无声烟花祭。
“秦险,快通知阿姨。”
秦险回过神,打通电话高声喊:“特等异常,特等异常,申请紧急状态,动用所有力量封锁消息!”其实在他这通电话之前,家族已经开始行动,卧龙湖周边所有预估范围之内全部精准断电断网,技术人员开始删除网络数据,一大批催眠师、构梦师、脑微波设备以最快方式向进入并覆盖预估范围内的人群,展开作业。
诸葛和那名女人衣服还没整理好就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能看见卧龙湖的地方,平凡的人类生活戛然而止。
打开身份标识器的秦险、严雅站在曾经的卧龙湖岸边,一滴水都不剩了,一只湖里的生灵都没有了,面前只有一个看不见底的天坑,宛如深渊凝视。陆续有人围了上来,一位不认识却同样拥有身份标识的中年人来找他们了解情况,随后开始调集大批探测设备。
天坑仿佛大地被挖去的一片心脏,无根的风在底下回旋,吹得严雅头发乱扬。就算家族动用了所有力量,这样大面积的天坑不可能永远被藏住,暴露在世人面前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在黑夜退潮、阳光升腾的黎明时分,人们就会得到消息,陷入必然恐慌。
“先回去吧。”秦险拉了拉严雅的衣袖。她没有动,低头看坑里的黑暗,沉默了片刻后问他:“秦险,你信任我吗?”
本打算往回走的秦险站到她的身边,“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没有,我只是有一个猜想,一个可能会要你命的猜想。”
“说来听听。”
“我猜眼前这个大坑和林若湖脱不了干系。她有一个很美、其实也很直接的名字。”
秦险懂了她的意思,眼前巨坑之中仿佛闪过一个白色,是林若湖的白色外套。
“那把这个事情告诉他们,让他们想法子找出林若湖,现在是连涉密资源都能用了。”
“你可以告诉他们,但我想的是另一个法子。”
“什么?”
“林若湖她算是我们朋友,看着也不像无情无义的人,应该不会对朋友见死不救。”
秦险瞳孔收缩,没再说话。无星无月的夜空浓稠如墨,眼前是更为深邃的黑暗。他们一同站立在它的面前,身姿同千万前年直立而起的人类先祖无异,无论是风的声音还是人的声音都抵不住此刻的静默。
“你是我的眼睛,你看到哪里,我的手脚就去到那里。”
秦险拦腰抱起严雅,向前高高跃起,他的能力完全释放,周身有璀璨光点流转,几乎直接跃到湖中央。然后他们开始下坠,各自闭上眼睛,在家族其他人的呼喊和目光里堕入黑暗。
下一刻,他们站在湖面之上,镜子般光洁的湖,没有边际。林若湖就在他们眼前。
“被你算计啦,”林若湖冲严雅笑,老友重逢的笑容,“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你们人类,这么狡猾,又这么狠辣。难道你一开始就看出了我的身份?”
严雅摇头,“怎么可能,那时候我只是单纯对你好奇。这么看来我是猜对了,我们该叫你林若湖,还是叫你卧龙湖?”
“都可以,名字不过代号,你们眼前的我也只是假象。说到底我就是一滩水而已。”
虽然已有心里准备,可亲耳听到她承认,秦险心中还是有微妙变化。他问她:“那么你这滩水为什么要消失,是因为不喜欢人们强加给你的三国标签吗?”
“那我应该老早就消失了,何必等到现在,拒绝三国的虚假标签不过是我的一次徒劳而已。秦险,你不是问我卧龙湖有什么故事吗,我现在告诉你一个。”说完,以“林若湖”为名、美丽女人为形象的生灵化作水回归湖中,湖面成了一块巨大的屏,显露出影像,她的声音如神谕响彻寰宇。
刀耕火种的先民们赤身裸体出现,追逐猎物,躲避野兽,在雨中颤抖,在饥饿中死亡,在迁徙流动中晃动希望和绝望。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来到湖畔,双膝下跪,张开手臂,感恩上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人类,并不喜欢,也不厌恶。你们借着水源休养生息,繁衍发展,一代代积累下经验,开荒屯田,聚众为城,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大地的主人。不能不承认,你们之间的相处比其他任何生灵都有意思,我那时候乐意观察你们的生活,看你们创造出有趣的工具,构建不同的造物,完成精妙的协作,又陷入无尽的争斗,从邻里的勾心斗角,到决死的战场厮杀,我有许多次被你们的血染红,却始终搞不懂你们。”
画面中的人群已经经过了冷兵器时代,热武器带来更为惨烈的杀戮,硝烟过后,废墟之上,人们重建家园,这回是钢筋混凝土、是高耸的烟囱、是滚滚黑烟,恶臭的废水直接排入湖里,在碧绿的身体划开道道浑浊的伤口。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你们想错了。你们的污染对我来说其实不痛不痒,废水和你们为了改善水体所投入的生石灰,对我而言都一样。我从来没有因为所谓的伤害环境而憎恨你们人类,也不会为了你们的环境保护而心存感激。”
严雅和秦险静静地听,他们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画面转化为一个极为寻常的画面,卧龙湖再次清澈,早晨阳光点缀细碎波光,行走在湖周边的人,或是行色匆匆,或是驻足欣赏,仿佛是从几天前的某个清晨随手截取过来的一帧。
“你们是不是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地方,自然,你们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的特殊人群。你们当然看不出他们那无比自然的、自认为是世间万物主人的神情。而这是让我不安的东西。”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我被这份越来越躁动的不安折磨,于是决定不再单纯旁观,我变成了人的样子,像一滴水,融入你们之中。”
画面上出现了不同的她,模样性别身份各自不同,但不知怎的,严雅和秦险就是知道那个人是她。“我以人的身份经历了你们看来漫长的岁月,越来越笃定一件事情,你们人类在生存本能之外还有别的生灵所没有的欲望,那欲望可以无远弗届,不断为你们的个体和群体注入燃料,总有一天,你们将再无敬畏之物,过去的神明、将来的宇宙,都不行。”
“所以,你试图改变这一切,从最温和的以人的身份进行尝试,到现在最直接的以湖的身份制造神迹。”严雅串起了许多线索,她知道自己是对的。
林若湖再此出现在他们眼前,皮肤白皙,一身白衣。“你们想知道的我也让你们知道了,该送你们回去了。”说着,她的手臂开始挥动。
“你不怕我们找到你,破坏你的计划?”严雅问。
“我不否认你们身后那个庞大势力的能力,但我相信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找我了。天就快亮,你们瞒不住的。我滴下一滴水,你们人类自然会搅弄起风云。”
“也许吧,一个无法隐藏的巨大神秘事件,是会部分人类的心理产生深刻变化,进而影响所有人。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这么突然。至少我看不出昨晚喝酒撸串的你有这种倾向。当然,你可以说你不是人,不能用观察人的理论来判断你。”
林若湖笑了,“你心里有一个长久的念头,遇到一个小契机,付诸现实。这应该也是人类常有的行为模式吧?”
“什么契机?”
林若湖不说话,一挥手湖面又出现画面,是诸葛和那个清雅女人颠鸾倒凤的画面。秦险不理解,问她:“这算什么契机?”
严雅却已知道了,她说:“欲望。”
“不错,正是欲望,最原始的欲望。当我看到这对昔日同窗赤身裸体、声嘶力竭的时候,我确信了,人类不会在任何东西的潜影默化下停住脚步,更不会走回头路,欲望之火会催促你们不断渴求,要么毁灭自己,要么毁灭世界。所以我下了决心。”
严雅指着还未消失的画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又一个问题了,”严雅冷静如冰,林若湖有些看不透,“昨天晚上。”
“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打算通过卧龙湖的消失来让人类重拾过去那种敬畏吗?”疑惑从秦险脸上闪过,却没有出现在林若湖脸上,她反而问:“为什么多此一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如果你真的打算那么做,用不着从昨晚等到今天晚上,你该在白天动手,而不是晚上,白天才能让更多人看到。你还应该用你那高超的网络能力调用所有媒体资源将这件事情传播出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人群的随意传播,能够轻松拦截下来。最重要的,你犯不着在我们面前现身,还给我们讲这么一大堆前因后果,”她停顿,像是为了射出最后一箭校准、发力,“所以,正面回答我,你真的要通过卧龙湖的消失让人类再次心存敬畏吗?”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们就尽最大努力阻止你。”
“就凭现在的你?”
水面有微微的震荡,秦险拉住严雅的手,催动能力,身体散发亮光。严雅的表情没有变化,过去无数个她嵌套在如今的躯壳里一同面对开始面目模糊的林若湖,“是凭现在的我们。”她伸出藏在口袋里的手,摊开握着的掌心,里头是小巧的信号发射器,信号灯已经由红转绿。这是她私下问家族那名中年人要的小玩意儿,转绿的意思是已经完全锁定了这片时空,开始进行针对性打击。
严雅向秦险道歉:“对不起,没让你提前知道。”
秦险看到发射器的时候就明白了,对一片时空的针对性打击包括时空里所有东西。他们,也是东西。秦险冲她笑了下,“说什么傻话······”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人一起跌入了水中,一股巨大且粘稠的水压包裹而来,他们看下水面之上白光闪耀,瞬间占据了所有视野。
秦险奋力想要抓住严雅,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可他身上亮光渐暗,无法抗拒的想要闭上眼、想要放弃所有动作、想要永远地下坠,坠入水中无边黑暗。
就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朦胧听见林若湖和严雅的声音。
“你看,你们的最大努力还是失败了。”
“也许吧。但你的目的不会实现的,如果那真的是你的目的。”
“为什么?”
“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人类不可能回到过去,你也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除了往前,我们都别无他法。”
沉默侵袭而来,秦险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可当他这样以为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仍能感知。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也许只是漫长的一瞬,又或者是短暂的永恒,林若湖的声音在他的感知里,遥远却清晰,她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告诉我,你们到底要在寻找什么秘密,关于我。”
“我们在寻找让严雅恢复的方法,有一种传说中的生灵无所不能,我们要找的秘密就是你的名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喊。
“龙,原来你们要找的是龙。严雅,你们一路前行,结果是为了找寻本身就代表过去的古老生灵,不觉得这很讽刺吗?”她笑了起来,很轻的那种笑,很接近嘲笑,“不过,我也一样啊。”
最后的几个字细不可闻,秦险突然看见了一轮皓月,整个夜空光辉流转,卧龙湖在前,湖水连接着天际,水流变化中分明显现出一个巨大的修长身影,说不出的威压,片刻后便夹杂着水浪腾空而去,消失在麦田般浓郁的月光里。
“我这里已经没有龙了,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叫你们失望了,跟你们让我失望一样。”这是林若湖最后留下的声音,秦险和严雅从北岸被救起后,这句话一直烙在他们心里。
水在那晚从天上落下,落回天坑,回到原本的位置,恢复湖水的安静美好的模样,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水花。接下来是构梦师的噩梦,他们要为所有当晚被处理的人构建各自合理的记忆。于是,在那群老同学的记忆里,卧龙庄两天两夜的同学会格外开心,没有什么多余算计,没有什么额外激情。
这是严雅请秦险母亲动用关系的结果,她也说不清自己的理由,也许是为了向林若湖说明人类并没有那么不堪。林若湖再没有出现过,家族对秦险、严雅进行了细致问询后,对她展开了最高等级的搜寻,一无所获。
但这些后续和他倆已经没多少关系了,他们的二手polo那时已经在路上,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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