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敝人刚刚上高一那会,学校附近的书店突然堆满了各种“演义”小说,范围不仅覆盖整个二十四史,甚至还囊括清史和民国史(准确地说是民初史),对于在初中时狂读古典小说的我不禁鼠躯一震,哪路神仙这么大的本领写那么多历史演义小说呢?封面上作者的大名清楚地印着“蔡东藩”三字,此君是前清秀才,以教书为生,在民国初年花了十年的时间写下了十一本演义小说,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说元明清三代均有文人撰写历史演义小说,但能做到总揽全史的就只有老蔡一人了。
不少人对这套丛书的评价颇高,认为它“取材审慎、观点平实、内容丰富、叙述有法、用语雅洁”等等等等,个人则认为这既是它的优点,同时也是缺陷。因为读起来感觉太像史书了,很多情节过于平铺直叙,味如嚼蜡。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史书,很多地方依然采用野史或评书演义的情节,甚至不乏怪力乱神的内容,完全没有史料参考的价值,如此著书真个是两边不讨好。
比如《后汉史演义》的三国部分,基本上就是一部被阉割和压缩的《三国演义》,要是另辟蹊径完全以正史为素材的话反倒能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之感,可作者又偏偏沿用《三国演义》的设定,这就明显有“山寨”的嫌疑了。比如历史上鞭督邮的是刘备本人,罗贯中为了塑造刘备高大上的形象就把黑锅丢给了张飞,作者在写这部分的内容时完全可以还原正史情节,可他偏偏把锅继续让老张背上,显得多此一举。
类似的情况在《宋史演义》也有出现,在写到北宋末年内忧频起时,作者就把焦点对准了两个人——方腊与宋江。于是超浓缩山寨版的《水浒传》就僭建在宣和年间官军的平乱史中,作者解释之所以要花章节来描写梁山英雄是因为“宋江亦一渠魁”,这理由实在过于牵强。要知道在民变蜂起的北宋末年,宋江只是一支势力很小的起义军,长年在山东、淮南等地流动作战,连一个固定的根据地都没有,跟几乎占据整个江南的方腊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宋史》对宋江的记载是一笔带过,存在感极低,但惜字如金的作者花了如此多笔墨在梁山好汉受招安和征方腊上,《水浒传》的影响力功不可没。
话说回来,为何施耐庵会选择宋江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作为小说的头号主角呢?《百家讲坛》曾分析过这与施耐庵当过张士诚的幕僚有关,因为张的经历与宋颇为相似,同样以流寇起家,同样因兵败而向朝廷投降、接受元的官职(被封为太尉,后来再次反元)。
个人认为还有一个理由是便于小说的发挥,古往今来凡以历史名人为题材的文艺作品,创作的空间往往受限,除了纯抱着恶搞心态的架空或神怪作品,否则不管作者如何大开脑洞,人物的经历和史实不会相去太远,比如《三国演义》不可能写刘备在夷陵之战大破吴军、顺势灭吴后与魏成南北对峙或诸葛亮北伐成功灭魏、复兴汉室等,即使如《三国志平话》硬将刘渊塞给刘禅当便宜孙子,至少刘渊建汉灭晋是确有其事。而像宋江这种历史上真有其人但事迹甚少的人物,创作空间就明显广阔许多,至少在《水浒传》诞生之前,晓得宋江大名的人是寥寥无几,即使作者乱开脑洞,读者也不会觉得过于违和。
至于除宋江以外的好汉事迹,施耐庵的取材对象主要来自张士诚的部将,最著名的莫过于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卞元亨,是武松打虎故事的原型。值得一提的是不少梁山好汉并非都是艺术创作,比如武松,他的打虎事迹虽假,但人物却非杜撰。武松是北宋末年的侠士,曾担任过提辖,以见义勇为著称于民间。后因刺杀奸臣蔡京之子而被捕,继而死于狱中,百姓深念其义举故建碑于杭州西泠桥畔,题曰“宋义士武松之墓”。
除武松之外,关胜、杨志、解宝、张横、彭玘等都是活跃在同一时期的历史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英雄事迹,但他们之间既不沾亲也不带故,跟宋江更是八杆子打不着。但到了施耐庵那儿,为了增加小说的可读性,于是将他们包括一些民间流传已久的江湖人物全凑在一块,上演了一出“众虎同心归水泊”,好比将漫威的超级英雄齐聚一堂的“复仇者联盟”,而宋江则阴差阳错地做了中国版的尼克·弗瑞(神盾局局长,复联召集人)。讽刺的是,如同复仇者联盟一般,当这帮身怀绝招、个性迥异的好汉们被统一收编后就成为了当局政治博弈的牺牲品,被高层政客当棋子般使,逐渐日暮途穷。
98版《水浒传》在央视播放时,征方腊的情节曾引起过同学们的热议,对于历史上的宋江是否真与方腊互掐一事抱有极大的疑问。关于宋江征方腊一事只见于《三朝北盟会编》,《宋史》、《宋会要辑稿》等史书均不见记载,故真实性大打折扣。即使按《三朝北盟会编》的描述,宋江也不过是讨方大军的其中一支,论人数和兵员素质远不能和韩世忠、刘光世等人相比。何况就宋江那点家当,撒在江南的大城市里连人影都找不着,要说能和方腊打得天昏地暗绝对是天方夜谭。
蔡东藩在《宋史演义》里翻抄《水浒传》的写法实属不智,他大概认为贴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标签能更吸引读者,问题是站在读者的立场上与其看你的山寨版本还不如直接去翻《水浒传》。尽管关于宋江的史载资料不多,但撇除水浒的元素外还有很多创作的空间,比如三十六人纵横山东、与张叔夜决战、加入童贯的集团军等都能作许多加工和润色,创作一个全新的宋江故事来填满三个章节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完全不必拉别人的虎皮来充自己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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