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一个名垂青史、家喻户晓的皇帝,一个与秦皇汉武齐名、有文韬武略的皇帝,一个曾经被封为法家代表人物的皇帝,一个因执行所谓“让步政策”而开创了“贞观之治”的皇帝,一个因在各种电视剧中热播、在通俗作品中细说或戏说而被老百姓街谈巷议的皇帝,一个唯独历史家已经无话可说的皇帝!《光明日报》特约清华大学历史系张国刚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黄朴民教授和中国社科院历史所李斌城教授撰写专文,从不同角度解析唐太宗其人和“贞观之治”这段初唐历史。
李世民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二个儿子,在“玄武门之变”中取得帝位,难免获屠兄夺位之讥,其情形大体与隋炀帝杨广得位相类。唐太宗当皇帝不过23年,比他享祚久长的皇帝大有人在;贞观时期的全国人口不过300万户,远远不及隋炀帝和唐玄宗时期的900万户左右的规模,这个数字基本上反映出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依然处在恢复期。那么,唐太宗凭什么被推为千古一帝呢?
从马背取天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唐太宗就是一个识时务的俊杰!晋阳起兵前,老谋深算的李渊曾对提出起兵反隋建议的年轻小伙子李世民说:今化家为国,或破家灭族,都由汝而起。而后世和现在的史家大都认为起兵是唐高祖李渊蓄谋已久的心思,并非李世民首谋,李渊的话只是对自己的掩饰和对后生的勉励之辞。做这个翻案文章的关键证据出自温大雅的《大唐创业起居注》,该书封笔于李渊在位之时。论者咸谓此乃第一手资料,未经太宗时的史官篡改。但是,谁又能保证当时人记当时事,不是取悦高祖的附会之辞呢?不管如何,18岁的李世民已经察觉到天下可为,并坚定了其父起兵的决心,这一点应是无可置疑的。
无论是进军长安途中清除河西肘腋之患,还是在平定山东、河北劲敌的战争中,李世民不仅身先士卒,作风勇猛顽强,而且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以善用骑兵、善于集中优势兵力等战术,经常出其不意地打败强敌,表现出杰出的军事才能。在后来的敉平突厥与征服高昌的战争中,他都表现出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
但是,有一件事令这位枭雄心情难平,那就是他平定山东不久,河北地区在窦建德旧部刘黑闼的领导下再次举兵,山东旧地,大体皆叛。倒是李建成采纳魏徵的以招抚为主的怀柔政策,稳定了山东地区。这件事几乎是当年隋朝平定江南的重演。隋朝灭陈之后不久,出现反复,“陈之故境,大体皆反”。后来杨广恩威并用,才稳定了对南方的控制。
本朝的经验和前朝的教训对于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转变观念影响很大,那就是不能完全靠武力征服天下!唐太宗即位后就宣布说:“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旧唐书·音乐志》)这确是很识时务的看法!
经历从马背到龙庭的转变,唐太宗开始改变统治策略。他广纳贤才,表现得比任何一个前代帝王都重视文士。他在藩邸就招集了大批文人学士,设立文学馆,馆中著名的十八学士如房玄龄、杜如晦、于志宁、褚亮、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等都是一代英才。或以政治韬略见长,或以才学盖世见用。同时,他还有天策上将府,安置随己征战的武将们。文臣武将,各得其所,对于贞观年间的政治和文教事业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太宗即位之初有一次关于治国方略的大讨论:大乱之后,究竟是用重典惩治刁民,还是“抚民以静”,与民休息?在关键时刻,这个纵横疆场十余年的统帅做出了英明决策,他说:“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贞观政要》,下引此书皆不出注)因此,他推行以民为本的政策,轻徭薄赋,使民以时;关心民瘼,澄清吏治,为恢复疮痍满目的唐初社会与经济奠定了正确的治国之策。
治国与用人
唐太宗治国,有许多过人之处。其中尤以善于用人为世人称道。他曾经与大臣讨论隋文帝施政得失。有大臣认为隋文帝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君主,而太宗恰恰认为隋文帝之失在于不懂得放权,不信任臣下,有大事小事一把抓的毛病。他说:“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划,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
敢于用曾经反对过自己的人,反映了唐太宗的胆识。其典型事例是重用魏徵。魏徵在隋末诡为道士,初投瓦岗军,曾效力于李密帐下,后归依窦建德。所投皆为李世民平定山东时的敌对势力。及窦为唐军所破,又在太子李建成东宫效力,官至太子洗马。他虽职位不高,却自称曾经劝谏李建成在与李世民的争斗中先下手为强。这样一个几乎处处与己为敌的人,李世民却能爱惜其才而摒弃前嫌,委以重任。又如,范阳卢承庆父、祖皆隋官。贞观中,太宗任其为民部侍郎和兵部侍郎并兼选举,卢承庆自辞“越局”。太宗不允:“朕今信卿,卿何不自信也。”能够团结曾经是自己敌对阵营的人才,这对于唐太宗稳定唐朝初年的政治局面,笼络人心,减少反对派,具有重要作用。
用人如器,各取所长,不求全责备,反映了唐太宗的明智。他对于自己大臣的所长所短,了如指掌。如评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应对敏速……而总兵攻占,非所长也。”评高士廉,“涉猎古今,心术聪悟,临难既不改节,为官亦无朋党;所少者,骨鲠规谏耳。”评房玄龄、杜如晦,不善于理狱,不擅长处理杂务琐事,长处是多谋善断。说戴胄的短处是“无学术”,但敢于犯颜执法。说博陵崔敦礼,“深悉蕃情,凡所奏请,事多允会。”总之,唐太宗懂得“人之行能,不能兼备。朕常弃其所短,取其所长”。(《资治通鉴》卷198贞观二十一年)
克己与纳谏
如果只是以上这些,唐太宗还只是众多帝王当中的杰出者之一,还谈不上超迈古今!
宋朝史家范祖禹评价唐太宗说,唐太宗本来是一个彪悍勇武之人,可是他能够畏义好贤、屈己从谏,“刻厉矫揉,力于为善”。这几个用词值得深加玩味,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要对道义保持敬畏,对贤者保持尊敬,不要固执己见,要听从臣下的谏诤,努力改过迁善。其总的意思其实就是朱见深总结的“克己”二字,即对自己的欲望、偏见保持克制的态度。“克己”才是评点太宗的点睛之笔!
最能体现唐太宗治国思想的文献,首推吴兢所撰《贞观政要》一书。这是一部帝王的教科书!该书的重心,无论是处理君臣关系,还是阐明帝王之道,其要害都是“克己”:
——“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人民的力量表示敬畏,所以要约束自己的行为。“天子有道则人退而为主,无道则弃之。可不畏哉!”敬畏方能克己。
——“每商量处置,或有乖疏,得人谏诤,方始觉悟。若无忠谏者为说,何由行得好事!”忠言逆耳,有自知之明,方能接受谏诤,约束自己。
“克己”当然包括克制自己的物质享受欲望。唐太宗自己就说:“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有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阅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朕每思此,不敢纵逸。”从社稷苍生的角度考虑,不敢放纵自己的口腹之欲、声色之欲,这就是克己!这值得每一个位高权重者引为鉴戒。
一个皇帝要做到“克己”,前提是有自知之明。贞观初,太宗曾经用自己亲身经历的例子说:“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乎?自是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唐太宗从自己对于弓箭的认识误区体悟到自己对于治理天下缺乏经验与才识,因而需要访问群臣对于治理天下百姓的意见,丰富自己的见识。为此,太宗对臣下说:“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藉忠臣。……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
魏徵可谓贞观时期之奇才,魏徵之奇主要表现在他敢于向皇帝说真话——谏诤。进谏是中国古代政治生活中很特别的一项制度。国家设置了一批谏臣,其职责是给皇帝提意见,号称“言官”。朝廷作出决策,必须先听他们的意见,其他官员如果先谏官而言事,被视为举事不当。魏徵向太宗进谏,前后200多条。魏徵不仅在唐朝以休养生息、注重教化的基本国策的辩论上,在废除分封制度、完善郡县制度的政治方针的施行上,提出正确的见解,而且在许多生活细节上,也给太宗以很好的规谏。特别要提到的是魏徵谏太宗十思疏: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这十条几乎条条都是针对人性的弱点,告诫太宗在方方面面要约束自己。魏徵总是言人之所难言,即使太宗不能一下子全部接受,事后总能做出妥协,克制自己的脾气与欲望,从而成就了求谏纳谏的佳话。太宗说:“(魏徵的)随时谏正,多中朕失,如明镜鉴形,美恶必见。”太宗还总结了“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千古名言。
克己与“帝范”
中国从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以来,就实行中央集权的专制制度。在近代以前,广袤的区域之间,各地经济联系有限,而施行统治的通讯手段和技术工具都相当落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中央集权的皇帝专制制度,对于维护中华民族的统一和发展有其历史作用。但是,这一制度有与生俱来的内在缺陷,那就是缺乏制度化的权力约束机制。到唐朝始逐渐完善的谏官制度,对此可以说是一个补救措施。但是,谏官拿什么来说服皇帝呢?由商周时代的“天命”思想演变而来的“天意”有一定作用;孟子以来特别强调的“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民意)也有一定作用;东汉以来大行其道的谶纬及其流衍祥瑞与灾异,也成为警示帝王行为的一种约束力量;宋代以后,祖宗之法又成为限制守成君王的一种规范工具。
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制度化的约束手段。在皇帝制度下,本来就没有一个制度化的对最高权力的约束手段。于是,皇帝的行为只能靠皇帝自己来约束。这就是皇帝制度中强调“克己”的重要性。范祖禹提出:“人主之所行,其善恶是非在后世,当时不可得而辨也。”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皇帝行事的是非对错,当时怎么能够辨别呢?由谁来判断呢?集权制度下,倾听谏官的意见能解决问题吗?谏官的言论,皇帝不听怎么办?因此,皇帝的准确判断和自我约束就显得尤其重要。唐太宗在《贞观政要》中所表现得最充分的一点就是强调皇帝要有自知之明,要克制自己、约束自己!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时期,国祚绵延300年左右的统一皇朝并不多见,汉、唐、明、清而已矣(两宋逾300年,但未统一全国)。而尤以汉唐为盛世。“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假如说秦始皇建立了第一个统一的郡县制中央集权的国家,汉武帝独尊儒术,确立了皇权时代的正统意识形态。那么,唐太宗的贡献在哪里呢?这就是对于皇帝本人品德、作风的探讨。他亲自撰写有《帝范》一书,凡《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共十二篇,篇篇都是讨论皇帝的行为规范——“此十二条者,帝王之纲,安危兴废,咸在兹焉。”(《全唐文》卷十《帝范后序》)而其中的核心不是如何约束臣下,而是如何克制自己,警示自己:“战战兢兢,若临渊而驭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全唐文》卷十《帝范序》)
唐宋以后的皇帝制度尽管仍然在继续发展,但遗憾的是,它的发展和完善都是注重于如何控制臣下的方面,不是如何约束皇帝的一面!从宋太祖到明太祖,乃至清朝的康雍乾诸帝,无不在驾驭之术上处心积虑,而不愿在皇帝自我约束上动心思。相反,一部《贞观政要》的君臣论治,重心不是如何驾驭臣下,而是如何约束皇帝,如何进谏纳谏!
这正是唐太宗高明之处,是唐太宗超迈古今帝王成为千古一帝的原因所在,也正是唐太宗留给后人的一份政治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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