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祖宗乃美国twitter,这个词原是“鸟语”———“叽叽喳喳”之意,它的发明,宣告了一个人人都可以吐口水的时代终于诞生了。其发明者雄心壮志令人崇拜,这个想法囊括了世上所有能跟互联网链接的设备。———今后若物联网概念能坐实,可能真有“万物互联”的大一统世界也未可知。无线互联网迅猛发展,说不定哪天卫星覆盖下,全球任何人,无论贵贱尊卑,只要手持接入设备,都可以畅通无阻地接入互联网,信息共产主义就会彻底到来。
微博自然是口水场,只要不触高压线,随你怎么喷。如有哪位高人悟出其中的“钱景”,忽然造出一种新文体,如诗词歌赋之类,不定就成一代宗师了。近读《东坡志林》,屡为东坡的奇情逸志所叹服。他随手记下来的几十个字,最多百十来字,都富有高情,潇洒无以名状。苏东坡高徒黄山谷有《跋东坡<叙英皇帖>》谈到《志林》的由来,云:“往尝于东坡见手泽二囊……手泽袋盖二十余,皆平生作字。”苏东坡偶有所感,辄随手记下来,就像如今的写微博,写完就发表在私人的微博上———“辄付诸郎入袋中”。这些内容,从朝廷政治到地方民生,从梦里作诗到神仙鬼怪,从养生到乐死,无所不包无所不及。苏东坡本豁达高人,即在颠沛流离、危困苦厄中,也不改其谐谑纵浪的妙情。
苏东坡的“微博”《东坡志林》里,有“记承天寺夜游”云:“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以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庭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时,苏东坡已被谪至黄州,困厄无着,却仍能逸志如此。寥寥八十二字,写尽洒脱情状。今日之写博文者,如有此高情,何愁不成美文?
我们老祖宗早就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微博写好了,也是诗,起码是美文。
苏东坡到哪里都爱写一段。《游沙湖》,求医于庞安常,疾愈,同游沙湖,作歌“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随意惊艳。《记游庐山》五首,平白如话者———“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另有“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苕溪鱼隐丛话》传下来第二句是“远近高低各不同”,我记得教材里是这句,平淡乏味,不及前者洒脱。
苏东坡从江南被贬至岭南,艰苦行走近一年至惠州。在惠州,他照样吟诗作赋,真真是“回也不改其乐”。他被政敌驱往海南儋州,在困厄之下几死时,他照样豁达,《儋耳夜书》:“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居常思忧,已是智者;苏东坡却能居忧处常,情怀真大。
东坡诗文,只要被人拿到,立即就会传抄,一时遍及大江南北。他的字画在当时就被人以高价收藏。据说,宋神宗进膳时举箸如停住不动,那一定是在看东坡妙文。
人们平时说出来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道德家可以三缄其口,政治家可以口蜜腹剑,成功人士可以装腔作势,这都是对说废话的警惕。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人有一张嘴,除了能满足点口腹之欲外,剩下的功能大多无用,甚至有害。人们虽知其害,却不能把嘴巴缝起来。
古往今来,能管住嘴巴者真是少之又少,成功人士也就凤毛麟角了。小流氓出身的明太祖有句京剧名段:本想打家劫舍,谁知弄假成真。从来历史任人打扮,这也罢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颠倒黑白一张嘴。白发渔樵江渚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快嘴李翠莲犯了七出之罪赶回婆家没商量,金圣叹口无遮拦惨遭腰斩。这都是口祸。五十多年前,有天真的知识分子被引蛇出洞,畅所欲言而受尽苦难,可为前车之鉴。作家莫言写过一篇小说《大嘴》,说一个小孩爱乱讲,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给上中农成分的家带来苦难和惊怕。苏东坡儒道释三家都能深入浅出,照样管不住嘴巴,在王安石变法时向神宗皇帝进了一本,畅言新法弊端,被打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一伙小人还搞了个“元�v党人碑”,以苏东坡为首的三百零九人名字镌刻其上,以令其子孙代代蒙羞。这个做法真险恶到至极。新法垮台,“党人碑”却成了“蜀党英雄纪念碑”,之后一百多年,很多人都以自己祖先曾忝列碑中而倍感荣耀。
按照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他的伟大人格和千古妙文,照亮了在他之前的一千年,也照亮了他之后的一千年。他的这些千奇百怪、妙语连珠的随手记下来的短文,更是让我对现在的口水微博倍感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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